“不搬!你还有没有组织纪律?”
我心想,你开口就用权势压人,往后的日子长着嘞!叫我怎么在你手下工作呀!为了不把关系弄僵,我搬起箱子,默默无语地跟在他的后头。
走到他的房门口,他没有抠出钥匙,伸手扭了一下门扣上的弹子锁,推开房门,走进里头,看了一眼床上,问道:
“怎么,你这几天没有住在我房里?”
我感到莫名其妙,没好气地说:
“我又不能钻进来。”
“怎么,老郭没有告诉你?我门上挂的是把假锁,一扭就开了。每当我下大队以后,就做为公社里的客房使用。这样,又省事又方便。”
这时,我才注意观察他房子里的陈设,一床一桌一椅,装了玻璃门的壁柜里头摆满了书籍,那些薄册子看不清,只见几本厚书背面上的黑体字:《植保员手册》、《水稻栽培学》、《各种农药使用法》、《农机具的使用和管理》、《淡水渔业》《政治经济学概论》。我正仔细地看着,又听他问道:
“这几天,你住在哪里?”
我认为他是明知故问,简短地答了一句:
“搭厨房里的夏师傅挤在一起。”
“老夏那么大的个子,两个人挤在一起,不热!”
我想:这分明是乖巧话嘛!而今,有不少的领导喜欢在下级面前使用这种语气,表面听来,表现了对下级的关心,实际上不解决一点具体问题。我听了很厌烦,不予理睬。
他没有注意我的情绪,弯腰卷起床上的铺盖,夹在右胳肢窝底下,朝空荡荡的床上努努嘴,说:
“今晚,你就住在这里。”
这突然的行动,弄得我像黑灯瞎火吃虾米,摸不着哪是头哪是尾。我张大眼睛问道:
“你呢?”
他已经走到门外,回答:
“你莫管!”
我愣了片刻,起身走到门口,看见他那瘦削的背影正在水杉树相夹的甬道上朝前移动。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我“砰”地一声关拢房门,走到北窗前,望着窗外绿色的荷塘,暗暗默神。我想到了郭副书记,觉得他爽直热情,一定明白贺老倌这种做法背后的真实目的。
于是,我掉转身,拉开门,来到楼梯口,一步一步地朝楼上走去。
踏上二楼,向右拐第二间,就是郭副书记的住房。
我走到门外,只听里头传出郭副书记和贺老倌的对话。我正要打转身,却被他俩的话题留住了脚步。
“老郭,那天我在电话里对你讲了,要小方住在我房里,你怎么阳奉阴违?”
“嘿嘿!我晓得你的用意。上次调来资料员小刘,你从楼上让到楼下。这回,又是要让房。我不能让你弄假成真!”
贺书记说:
“让房,是应该的嘛!”
郭副书记说:
“让一回,则可。哪有一让再让的道理嘞!你四十多岁的人了,身体又不好,住那样一间房子,像什么话?”
贺书记说:
“过去给地主做长工,睡猪窝,住牛栏。而今与那时候比,真是婆婆的万福嘞!”
郭副书记说:
“而今,你不是长工,你是党委书记,是一社之主,该享受的还是要享受嘛!”
贺书记问:
“依你说,那间低矮的房子哪个住呢?”
郭副书记回答:
“小方是一般干部,年纪又轻,又恰好该他遇上了这个条件。”
贺书记说:
“看来,凡属当官的就应该吃好的,住好的,用好的啰!”
郭副书记说:
“话虽不能这样明说,实际上也没有错。你没看到,有些当官的,首先想的就是给自己安排一个舒适的环境,根本没有考虑到人民的痛苦寒热,即使做出一两件好事,也只不过为了正正门面,保住脸上那块革命的面纱。‘革命’二字,在这些人心目中已经变成了为我。‘革命’就是为我。所以,变本加厉地袭用了封建阶级的等级制度。丢下别的不讲,就说只有十多个人的县农展馆,连住房也分三等。馆长一等,党员二等,非党干部三等。贺老倌,以后这种现象还会严重存在,我真担心……”
贺书记说:
“担心有屁用!要斗争!不斗倒这些丑恶的东西,我们的社会主义,我们的‘四个现代化’,就会断送。你想,群众看到这些东西心里有怨气,身上没力气,干起工作自然要泄气。没有九亿人民的心情舒畅,同心同德,‘四个现代化’就会成为一个肥皂泡。”
郭副书记说:
“贺老倌,要让,我让!”
贺书记说:
“不,我让!”
……
我心里一热,赶紧奔下楼梯,从贺书记房里搬起自己的铺盖和木箱,径直朝保管室走去。推开门,又使我大吃一惊,房里恢复了原来的样子,侧脸一看,偏梢屋的门敞开,房里摆放了一桌一床,贺书记那张旧篾垫铺在床上,补满补疤的小棉被整整齐齐地摆放在中间。
我强抑心中的激情,不让泪水滚出眼眶。我正要伸手卷起他的篾垫,铺上自己的铺盖,忽听贺书记在我背后说道:
“怎么?又跑到这里来啦!还有没有一点组织纪律?”
我坚持说:
“贺书记你哪怕给我一个不服从组织纪律的处分,我也要搬回到这里来。“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亲切地说:
“公社只设有一个办公室,办公室只有你一个秘书,要应对县委、县政府几十个部委办局的工作,不是这样的检查评比,就是那样的情况汇报,上面千根线,到了下面就你这一根针。工作千头万绪,白天忙得团团转,到了夜里还要加班加点赶写县委办、县政府办,和那些部委局要的文字材料。你住在这里,写不出好的汇报材料。你写不出好的汇报材料,我和党委一班人的工作抓得再好,也得不到上面的认可。你必须依我的安排,住二楼好一点的房子,静心写出高质量的汇报材料。”
我的喉咙哽塞了,一头扑倒在贺老倌的怀里,只觉得他的胸膛是那样开阔,滚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