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我真想杀,你以为你面前这些人挡得住我吗?”
宋简抬手示意护卫让开一条道。
“说吧,你来这里寻我有什么话要说。”
顾有悔将手指的剑往前一指,剑未出鞘,剑鞘的一端却几乎抵在了宋简的鼻尖。
“换一个地方。”
“先生!”
宋简并没有退,低头看了一眼那把青锋剑。
“为何要换一个地方。”
顾有悔冷声道:“她有孕在身,这一次,我不想把她牵扯进来,宋简,这是我和你之间的事,就我和你来了结。”
“好。如今满城的禁军都在搜捕你,你若想寻一个安静说话的地方,就跟我走。”
说完,宋简翻身上了马,又点了点一个护卫的肩膀:“把你的马给他。”
两匹马一路朝帝京西郊奔去,大约行出去半个来时辰。宋简终于在一座青园前勒住马头。顾有悔抬头看去,一座灰石砌起来石门映入眼中,门上爬满了深绿色的青苔。宋简竟然把他带到宋家的祖陵来了。
“为什么带我来这里。”
宋简下马,将马系在一棵高耸入云霄的老松旁。
“因为猜到了你要说什么。”
说完,他回身来,半倚在古松枝干上。“说吧。我听着。”
顾有悔低头望着他,宋简的嘴角擎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四周古木森然,虽是在初秋,却依旧令人背脊发凉。
“怎么不说了。”
宋简抬起一只手拍了拍身后的树干,“自从顾仲濂和我父亲改建帝京城之后,西郊的这块地方,就被京中的大家族们圈了个七七八八,都说这里风水庇佑子孙,你们顾家的来祖坟再往前走几步就看得见了。”
说着,他往前一指:“顾有悔,我待你们顾家还不算狠,待顾仲濂伏诛,你这个做儿子的,还可亲手葬他入陵园。”
他清淡地吐出着一袭话。顾有悔的手逐渐握成了拳头。
诚然,他离开帝京很早,他没有经历过宋子鸣的惨案,他也没有见过宋家上下八十口人被斩于午门血流成河的场景。可是生死为大,在这个阴与阳的交界之处,在生之美好与死之惨烈交叠之处,仇恨反而是隐秘于人间的大悲之下的。
“宋简,自古父债子偿。我……”
“这句话,我从来都不认。”
他一言打断顾有悔的声音:“该偿我宋家的人是顾仲濂,和你无关,你就算死一千次,也不会平我心头之恨半分!”
他一面说,一面抬起头来:“顾有悔,我知道冤冤相报完结不了,不过,看在你对临川有恩的份上,我还是不想杀你。但你若要一意孤行,我也无话可说。”
顾有悔跳下马来,走到宋简面前。“宋简,你不怕我现在就杀了你吗?”
宋简短促的笑了一声:“你敢吗?”
对啊,他敢吗?杀他容易,可是,父亲的性命还能救得回来吗?还有,杀了他,他自己要如何去拼起纪姜那颗破碎的心呢。
顾有悔觉得无比颓然。手中的剑当的一声落在地上。
他一怔,继而将拳头越攒越紧。声音也压低下来。
“我不会眼睁睁看着我父亲死的。”
宋简突然笑出了声,“当年,我就是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父亲死在我面前的。钻心之痛,永生难忘。你到提醒了我,或许我该给你一个机会走上文华殿,送顾仲濂最后一程。”
“宋简!你……”
“血债血偿,顾有悔,这可是江湖规矩。”
对啊,这可真公平,没有一个人可以理解另外一个人的人生,除非经历同样的痛苦和灾难,然而即便人生经历重合,却又因立场的不同而要变成终生的宿敌,顾有悔终于明白纪姜身上那永远如阴影一般随行的悲哀是什么东西了。
他弯腰捡起落在地上的剑,握入手中。
天色昏黄,风将遥远的松林吹出了波浪来,灰色的苍穹之下,松涛声里,人与马齐默如谜。顾有悔垂下眼睛,目光落在随风而摆的剑穗之上。
“宋简,即便我最后要败给你,我也不能一事不为。眼看父亲受死。我这半生在江湖行走,从未求过任何我人,今日,我也绝不会求你,但我有一句话,你若敢带给纪姜,你就带给她。”
说完,他抬起头来,迎向宋简目光:“我一直没有告诉过她,我很喜欢她,若接下来的路,我失言不能陪她一直往下走,请她信我心有执念,不要怪我。”
说至此处,他又顿了顿:“至于你,我若有命活下,一会回来找你。”
“好,顾有悔,宋简拭目以待。”
话音落下,两人身后的马不约而同地仰蹄长嘶了一声,嘶鸣声送入松林,被阵阵的松涛声吞没。
一方天地之中,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惆怅与伤情。
小园中,纪姜抱着薄毯抱膝而坐。迎绣进来唤了她一声夫人。
慈寿宫内,宫人们点起了灯火,许太后跪在观音相前,念过了一百声佛号。
白水河上,余龄弱扶棺立在船头。满身素孝的女人们静静地站在她身后,荒诞的死将热闹结束,也同时剪断荣华之锦,人生漫长寂寞,靠着过去的情意与如今的仇意,还是有办法往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