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侍因踮脚低头,只等皇帝下谕。皇帝往他那儿挪了挪,附耳说了几句,从侍领命而去。
不一会儿,长龙之后有一辇车离了队,驱往前来,近皇帝御帐时,从侍谒了谒,对那辇中人低声说了几句什么,车帘子被掀起,一双玉手探了出来,从侍忙扶人,辇中之人原是个年轻轻的女子,她才下辇,已被宫女子支伞护的好生周全,只看着背影,好生曼妙,一瞧便知是个美人儿!
帐中皇帝轻咳了声,从侍闻声慌乱乱地将美妇人送进御辇中,待美妇人坐稳,因唱一声:“陛下驾起——”
黄幡长龙仿佛闻声而动,每一个褶角,好似都被风扯的左摆右晃。
皇帝仪仗,自长安街上一路而过,直向汉宫行去。
皇帝握了她的手,脸上仍挂着浅浅温和的笑,再悄悄地缩了拳,将她的体温攥紧、再攥紧些……
皇帝因笑:“怎么好像有些冷?”
陈阿娇道:“你瞧薄雪都积了这么一层呢,能不冷么?”
“也是,”皇帝笑的更暖,“离开长安时,还是秋天,这一路走,秋转了深秋,回来的路上,连薄雪都积起来了!你怎样——要不要让他们熬碗姜汤?”
她笑的乐呢:“咱们都走了家门口啦,凭怎样熬也熬过去了!这会儿又要平白折腾人呢?”
皇帝便挨了过去,将她圈在怀里,被她挣了:“……这成个甚么样子呢!外头可都看得见!”
“看得见又怎样?都是朕的百姓!凭他们能嚼说朕的不是?再说了——”他贫的没能耐:“朕爱美人,这么明昭昭又极寻常的事儿,还须怕人暗里嚼说?你去问问,满朝臣工,不论文臣还是武将,哪个不爱美人、哪个不搂着自家媳妇说些混账话?”
陈阿娇便捶他:“愈说愈教人厌烦!凭你去向旁人说,我不爱听!”
他笑了,便喊她:“娇娇——朕的娇娇——”
陈阿娇瞪他一眼:“好端端的——你坐你的辇,我坐我的辇,咱们井水不犯河水,您……您把我弄龙车上做什么?”
皇帝笑的愈发像个孩子:“朕是皇帝,这点儿自由都没有么?朕爱把你弄过来陪朕说说话,你似极不乐意?”
“嗳——”陈阿娇毫不客气地回:“哪能乐意呢!一个口无遮拦的皇帝,无赖似的!狗儿都嫌!”
刘彻便哈哈大笑,笑过一阵之后,便又实心说道:“你须记得——这普天之下,朕的后宫万千美人之中,唯只你一个人敢这么跟朕说话……”起先还是泼皮似的说胡话闹着呢,这会儿皇帝立时正经了,连音调都沉缓了下来:“娇娇,前头便是汉宫,咱们回家了。——好短的路程,朕一点儿……都舍不得。一回去,又是冰窖似的冷。朕喜欢谁,不喜欢谁,皆要看旁人脸色,皆不能随心所欲……”
陈阿娇只觉有些讽刺,便问道:“譬如呢?”
“譬如——”皇帝低下头,半点儿没觉得她的“讽刺”有多不堪入耳,为她这一句话,便认真思索着,许久才低声说道:“譬如,朕也知,朕若爱谁,不能明着捧,捧高了天儿,反是害了她。除非朕时时刻刻都将她带在身边,否则,总有一日,朕看走了眼,朕喜欢的、朕深爱的,都会失去!”他看着她的眼睛,忽然就变得极温柔:“……你还不知朕为何这会儿要把你召来龙车么?朕想多看看你……”他的声音渐渐地沉喑下去:“汉宫就在眼前,一回宫,朕又是皇帝,兜着可真累。这宫里,有人不喜欢朕亲近你,朕虽可不必管,但朕没那些精力,日日盯着你,总有走眼走心的时候……娇娇,到时,我真怕,……是朕折了你的性子,你过不好。”
她眼眶微潮,当真有些难过了。
但皇帝的担忧并非多余,一回宫,他又是高座之上的君王;但……更是长乐宫的孝子。
回宫的迎礼很隆重,各宫妃子列位站着,皇太后居首,皇后依次而下,薄雪初晴的午后,锦服团簇似艳艳的花海,张扬在莹白的雪地里……
每一位女子,皆着华服,插花钿。对于她们来说,今日是盛典,只因陛下的回宫,后宫之中又终有了一丝企盼,哪怕承君恩的希望太小、太渺茫,但夜夜孤灯冷影捱过的日子,总算不必再重复。明知皇帝驾幸的大好事,怎么也轮不到她们,苦寒的夜里,总算有了一丝微弱的萤光,无论如何,都是值得庆幸,并且盼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