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女子跪在他跟前,为他小意将龙靴套上,龙涎香泽纷纷,一束线香袅袅而上,皇帝微微闭上了眼。宫女子熟练为皇帝戴上十二旒冕冠,又拧了热巾帕来,伺候洗漱……
与往常无异的早晨。
只是夜色之中,星子仍未散开。
皇帝回头,语气放软:“子夫,你安生,朕只是去长乐宫走走。皇祖母薨,朕心里,很是难受。朝堂政务冗繁,朕因事不得将皇祖母唁信布告天下……每思及,愈发恼,朕是皇帝,却连寻常百姓家的天伦都未尝享,遑论孝谨……”皇帝默然咽下四个字:“朕愧先祖。”言声戚戚。
卫子夫抹泪:“此一事,绝不能够怨怪陛下,此刻堂邑侯于江陵发难,馆陶大长公主虽为汉室女,却悖向陛下;北漠对匈奴战事亦是吃紧……陛下如何能够布告老太后唁信?若昭诚太皇太后唁信于天下,一则,朝堂人心溃散,必背重孝痛哭,如此一来,焉能有决心北击匈奴?二则,馆陶大长公主到底乃刘氏宗女,若得知母后唁信,想来必奏请归朝祭灵,那时,皇帝陛下准是不准?”
皇帝微微笑道:“子夫闲时不出宫室,常以女红花卉为乐,朕倒不曾想,原来子夫胸含经纬,——你这一番话,便是朝堂诸臣,也未见得能头头论述,朕的子夫,竟不逊大夫!”皇帝忽然来了兴致:“那么子夫倒是说说,若外臣奏请回京奔丧,朕是当准不当准?”
这“外臣”,自然是指堂邑侯陈午及所随众者,卫子夫不傻,入宫数久,君心虽难测,却亦可丈量三分。因道:“这便难啦,若不准,满朝文武当何论?陛下当朝,以孝谨治天下,陈午必以‘孝谨’为名欲入宫,陛下若不准,想来竟是陛下屈理;若当真准了,事儿走上了这一遭,堂邑侯必不安分,若拥虎狼之师直入京畿,朝堂之上,能应对者,有几人?”
“朕得子夫,夫复何求!”皇帝拊掌而笑,面色竟是好看了些,果然自古道伴君如伴虎,这个凄风萧瑟的惊雷之夜,卫子夫的心境自盛宠入谷底,又从谷底,直附君王心头。
有女如此,若不能成就汉宫传奇,又何人能当得?
卫子夫跪床前谒礼祝安:“陛下慢走!”
皇帝笑道:“外头风光好,有星有月,稀稀落落天边恁是留了一寸白,朕瞧瞧去,整日的宣室殿案前杵着,怪累人。”又不忘嘱咐:“你多保重,朕下了朝再来看你……和皇儿。”
心贴心的话,恁是农家村妇都要暖了心窝子,莫说一代人主帝君,竟肯如此温声体恤宫妃,她若此生另再有所求,便是贪了。
“诺。”
她低头,笑靥浅浅,暖如艳阳下盛放的一树桃花。
皇帝在内侍的簇拥下出得门去。
卫子夫的眼色却愈凝愈重。
“陛下御行——回銮——”
司礼太监最后一声唱被拖长在静谧的廊道中,尾音自承明殿而出,远处未央宫,浩大的灯烛火海漾成一片,风吹微动,静静等着这座宏伟帝国的主人巡阅、检视他的天下。
而他的承明殿,被留在宫妇夜复一夜的叹息声中。
就像永巷之中被遗忘的每一处叹息。
每一声。
“婉心……”卫子夫的声音像是被残风撕裂开,尾端还带着瘆人的卷尾花,血淋淋的,筋骨脉络依稀可辨,那声音,着实教人惊骇非常。她又叫了声:“婉心……”
婉心正在重帐外头,拿金针挑烛台上砌厚的蜡油痂,恍然听得动静,便将金针随手搁放一边,挑起帐幔,迎了进去。
“娘娘,这是怎么啦?”
原想卫夫人或是要起得床来啦,只叫人伺候洗漱,便没着心,像往常一样进来。甫一进帐,才知事情大不好,婉心心中大急,却见那卫子夫面色苍白,冷汗已将亵衣洇湿,她摁着床沿的那只手,指骨沁白,瘦如枯枝;另一只手轻抚小腹,明明是那样克制小意的样子,却仍在不住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