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工程自延德六年正式开工以来,也已经历时十年,江南段早已完工,中原段也几乎完工,现在只剩连接到洛阳的水道还需要进行进一步的拓宽,以增强运力。
剩下来正在忙碌的还剩下河北段,从洛阳连接到邺城的这一段。
原本这一段是不存在,延德四年程田党争时期这一段被郭鹏顺势提上正轨,加入了大运河工程的范围之中,把河北与中原、江南连成一线,方便未来的南粮北运。
这一段工程郭鹏是使用当年俘获的鲜卑人和乌丸人进行的,由于初期工程模式较为粗放,所以使得战俘大量死亡。
后来郭鹏告诫了运河工程负责官员要稍微善待战俘,才止住了战俘大量死亡的势头。
不过干到如今,又是挖掘河道,又是拓宽河道,这等高强度的体力劳动压榨,又得不到多少营养补充,加上零星几次战俘起事被魏军镇压,这一批超过百万人的战俘已经十去四五。
他们差不多是到了强弩之末,如今十分需要引入新的劳动力来补充。
虽然蜀道上的苦力们基本上也是强弩之末了。
不过蜀道上的苦力们有相当一部分都是政治方面的罪犯,对于他们,郭鹏和郭瑾的态度都是废物利用,反正他们也别想活着离开工地。
集结两大工程全部的力量,郭瑾给了大运河工程最后一年工期,要在兴元四年六月之前彻底竣工。
虽然运河工程还未整体完工,但是南段和中段的部分河道已经被利用起来了。
官方和商人们已经开始利用运河进行一些行政和商业方面的工作了,比如往返传递消息之类的。
通过运河的方式,连马匹使用的次数都降低了,对于不堪重负的官道和车马司来说是一个利好消息。
当然,这一切都是郭瑾操作完成的,郭鹏并没有任何参与。
他严格遵守自己定下的规矩,没有干预郭瑾的行政,也就是时不时在学部露面,继续严格督促学部进一步推动教育下沉,争取在自己的有生之年把学校完全下沉到县一级别。
至于分级教育,或者下沉到乡一级别这样的目标,估计也只能交给后代子孙了。
为了降低魏帝国的文盲率,切实的提高教育普及率,郭鹏投入了自己大量的精力。
他希望这种行动可以切实的改变未来,切实的给未来的变革提供文化与思想的土壤,让这种变革尽早到来。
与蔡邕的决裂让他确信自己是不可能得到任何一个这个时代的人的理解,他始终是一个孤独的独行者。
这让他更加重视教育,更加重视科技,以期在这两件事情上做出成绩,给他的理想更多一点实现的空间与可能。
就算这一切真的非常困难,真的遥不可及,他也必须要往那个方向走。
一寸就一寸,慢慢挪就慢慢挪,哪怕是龟速,进一寸也有一寸的好处。
只要他活着,就要不断的向前走,不断不断的向前走。
兴元四年年初,经过多年筹备,格物学正式成为官学学科当中的一份子,并且纳入科举考试的范畴之内。
从此以后,任何参加科举考试的学子都必须要掌握最基本的自然科学知识。
太学,州学宫,郡学校,还有目前已经办设起来的县学校,全面铺开格物学教育。
经过他精心培养的格物学教师被分配到各州郡县的学校之中,成为格物学老师,带领学生们学习格物学。
而在此之前,郭鹏授意郭瑾设立魏帝国的皇家格物堂。
格物堂将与算术堂并列为太学下属重要的科研机构,专门负责为科举考试之中格物学的内容出题,测试学子们格物学的知识,以此在最基本的程度上保证格物学的存在。
然后将其引导至科学技术方面的发展,引导魏帝国目前急需改进的冶铁、农耕、造船、筑城等各项技术的研究上,用积累的理论知识为现实服务。
这个要求,郭瑾大体上是答应了。
但是在一件事情上,郭瑾与郭鹏产生了分歧。
格物学教材最终定稿之前,自然需要皇帝的认可,光太上皇认可是不行的。
“父亲,格物堂什么的当然可以设立,为冶铁农耕这方面的事情做些研究推动,当然也是好事,但是父亲,这种事情且不说他是不是真的,就说这样的说法……不方便公之于众用于教化吧?”
郭瑾拿着正式确定的格物学教材看了一天,然后亲自来到泰山殿,支开其他人,向郭鹏提出了自己的质疑。
郭鹏看了看郭瑾的质疑。
是关于宇宙观的那一部分,郭鹏说世界是个球体,大家生活在球体上,球体存在于广袤无垠的宇宙之中,所谓天,也就是宇宙,日落月升乃是自然之理,并无人刻意操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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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鹏竭尽全力的用一些当代人能理解的词句形容了一个粗浅的宇宙观,而郭瑾就对这一段觉得不满。
郭鹏并不感到意外。
“怎么不方便呢?”
“父亲!皇帝,自号天子,自董仲舒以来,就阐明君权天授之理,天子代天行政,所以所作所为极为正义,所作所为都是合理合法,旁人完全不得质疑。
这是天下万民的共识,人人都觉得上天有灵,天子真的是上天的儿子,您现在告诉他们天就是宇宙,日落月升乃自然之理,这不就是告诉他们上天无灵,一切都是自然之理?
既然上天无灵,皇帝又怎么能自称天子呢?又怎么能代天行政呢?皇权从何而来?由此而来的整个魏国的权力从何而来?整个上行下效的基础都要被动摇,这是动摇国本的事情啊!”
郭瑾苦口婆心的劝说郭鹏:“父亲,儿子不知道这些到底是不是真的,儿子也不关心咱们到底是不是活在一个球上,儿子只知道,这是关乎魏国国本的大事,马虎不得!”
之前,郭瑾第一次看到这个内容的时候,地位尚且不够稳固,一心一意稳固地位和权力,不敢对郭鹏有任何质疑。
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地位和权力逐渐稳固,时至今日,他已经是个真正的皇帝了。
再看格物学最终定本时,他心中的疑惑和不满完全爆发了。
郭鹏盯着郭瑾看了好一会儿,与蔡邕决裂时那痛苦的感觉再次浮上心头。
他不得不痛苦的承认,他的儿子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君主,一个拥有了他部分的思想,却无法超脱时代的封建君主。
其实细细想想,郭鹏曾经期待过他的儿子会和这个时代的其他人有所不同,但是终究,他没有经历过。
他不曾经历过翻天覆地的改变,不曾经历过生产关系和社会结构的彻底变革,所以他无法超脱于其中。
郭鹏自己经历过,可是郭鹏存在于这个时代,他的一切都是合乎这个时代的法则,仅有的破格献给了科举,那已经是绝无仅有的大变局了。
魏帝国的生产关系和社会结构并未发生实质性的改变,这一点,是无法否认的。
郭鹏ceng细细想过,为什么那个时代的中国成功了。
生产力和社会结构也没有发生实质性的变化,甚至比原先更加糟糕。
饿殍,文盲,半封建半殖民的糟糕状况,落后的生产结构,处境可谓是危险到了极点。
可为什么那群理想主义者成功了呢?
后来他细细想了想人民英雄纪念碑上的那句话。
由此上溯到一千八百四十年,从那时起,为了反对内外敌人,争取民族独立和人民自由幸福,在历次斗争中牺牲的人民英雄们永垂不朽。
他明白了。
因为国家和民族经历百年高强度的压迫、剥削以及战乱,旧的路走绝了。
于是先人把能走的路都走了一遍,走的一塌糊涂,处处是坑,摔得鼻青脸肿血肉模糊,最后奄奄一息之际,终于发现中国应该走哪条路。
旧的路走绝了,其他的路被先行者封死了,走不通!
血都快要流干了,再不走上正确的路给自己上药,就要死了!
这是一个重要的前提。
而在那条路上,有引路者,有先进的生产关系和工业技术,这是另一个重要的前提。
而这两个前提,魏帝国一个都没有。
自己的路没有走绝,反而像是走上了康庄大道一样,顺畅无比,越走越宽,越走越光明,美好的未来正在前方向我们招手呢!
外敌?
距离近的外敌都被干掉了,距离远的外敌自己还落后的要死,咱们自己的生产关系和社会结构已经是最先进的……
没错,我们就是最强的,放眼四海,天下无敌!
国家处在强劲的上升期,人们正在努力生产获取更多的生产物资,以获取更美好的明天。
社会矛盾被暂时调和,阶级矛盾被极大的缓和,这可都是郭某人自己的功劳。
眼下,魏帝国无比强盛,内部的驱动力和外部的驱动力一个都没有。
而他郭某人却在这个时候振臂疾呼,让大家抬头看看天上,让大家知道天上没有神仙,只有自然形成的日月星辰!
皇帝不是天子,只是一个统治者而已!
这不就像个疯子一样吗?
自掘坟墓?
于是代表着这个时代最先进生产关系的郭瑾向他提出了质疑。
父亲,你,到底要干什么?
父亲,你,是要毁掉咱们魏国的立国根基吗?
父亲,你,要造反吗?
郭瑾没有说话,但是他的意思已经很明确了。
历史的车轮仿佛再次滚到了岔路上,他们父子就站在路口,一言一行,都能决定这辆车朝着哪个方向前进,有着什么样的结局。
深深叹了口气,郭鹏自嘲的笑了出来。
这一天,到底还是来了。
一个孤独的理想主义者终于认清现实的这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