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道呢,别说了,仔细叫人听见,掉了脑袋。”
那日听到婢女在前院扫雪时所说的话,纯属偶然。什么叫身体越来越差,她不是武艺高强吗?通敌叛国,为什么这些宫人也知道,她们不是深居宫中吗?不,这批宫人是她重新征召入宫的,原先都是官员商贾之女,如果她们知道,是否意味着全天下人都知道了?
不由自嘲一笑,陈轻啊陈轻,受天下人的唾弃,真的是独一份了。
他从游廊处绕出来,玄色衣袂飘摇,脚步轻盈,扫雪的婢女骇然下跪,声音颤抖:“见过陛下。”
“平身。”
婢女见他推门而入,互视一眼,一个一个噤若寒蝉。
未及一炷香时间,陛下又出来了,脸上无悲无喜,只是步履匆匆,瞧着像落荒而逃。
隔三岔五,荆秀便会去一趟玉秀宫,不乘龙撵,不带侍官,每次呆的时间越来越长,一炷香,两炷香,一盏茶,两盏茶,头先两手空空,而后竟带上三三两两茶点,一坐便是一个时辰。
每次里面都是宫门紧闭,不让人伺候,所以也没人知道陛下在里边其实是不说话的,两人隔得远远的,在一个空间里面,老死不相往来。
陈轻经常会刻一块牌子,荆秀不在的时候,她就拿一把刻刀,反复地在牌子上刻着“破雪”二字,这是她师父交给她的,师父早已仙去,埋在雪山深处。
师父说:你选择了这条路,就一条路走到黑,别后悔。
她没有后悔,只是心里藏了太多的秘密,没有人能够让她疏解一二。
她当年入宫,不是姑臧的计划,而是先帝。先帝在十几年前便与她的师叔相熟,将荆秀送往山上,请她和她师叔好生护着。先帝是个很矛盾的人,一方面他是个明君,一方面他又太过意气用事。荆秀的母亲出身普通,先帝与她真心相爱,不顾太后和朝中大臣反对迎娶进宫,百般宠爱,更甚者要罢黜后宫,岂料一次南巡归来,心上人却已命丧黄泉,尸骨早已火化,只留下一个尚在襁褓中的麟儿。
宫人说是失足落水,可先帝如何肯信,一查,居然是后宫诸位联手,太后下旨,合谋害死了她。那日,荆秀的母亲刚刚临盆,产下皇子,便被虐杀至死,由于身上有伤口,只好火化,死不见尸。先帝震怒,却没有将事情抬到明面上,此后,楚皇再不踏足太后宫中一步,后宫好几位身份贵重的妃子离奇死亡,楚皇正值壮年,荆秀之后,竟再无任何子嗣。
是自己的宠爱给心上人招至杀身之祸,所以他自小就对荆秀冷眼相加,同时又派了影子保护他,想让他成一个英明的君主,所以教他治国之术,学习各国政局。
天下将乱,楚皇深知自己已经没有心思再去治理一个国家了,一心只想着去陪心上人,然而为了他们的孩子,他精心设计了一整套的计划,哪怕是以江山为饵,他也要将荆秀送上那个位置,他知道对方的才干和品德,天底下,可以为苍生带来永久安定的,唯一人耳。
先帝的想法和陈轻不谋而合,先帝要培养他的儿子,陈轻要止战,两人一环套一环,将荆秀引进他们早就设计好的“圈套”里。
她自己成了这套中最重要的一环。
天下唾弃,身败名裂,但那有什么关系呢?她的目的已经达到了,现在除了南边的小国,北方已经一统,车同轨,书同文。
可惜,荆秀永远都不会知道先帝对他的感情,不输于任何一个父亲。
“如果有一天,他得以一统江山,我恳求你永远不要告诉他,我对不起他,还有他的母亲。”先帝临死前,拉着她的手,眼角一滴浊泪落下,说出他最后的遗愿。
陈轻吹了一下木牌,上面的碎屑纷扬而下,拙劣的“破雪”字迹显露出来,她写旁的字好看,写这两个字偏就丑得天怒人怨,改也改不好,师父原先还教她,后来吹吹胡子,只好作罢。
她不是不会写,就是……小巧的刻刀在牌面上雕琢着,她想着:总要留一点不变的东西罢。
若是有一天,荆秀看到这个牌子,也许会想起来,他们小时候曾经见过的。就在那座山上,她给荆秀编了好多好多的草蚱蜢。
她歪着头,看着那块牌子笑,笑着笑着,滚下泪来,用手背抹去。
她起身,从柜子里找出了一个长颈瓶,里面有一粒朱红色的药丸,服下,换上舞者的衣服,拎上面具,对镜梳妆,出去见他最后一面。
那块木牌就藏在枕下,她走到门口,回来,将木牌扔进了火里,火舌舔上来,字迹先是熏黑,而后模糊,看不清样子。
她走了出去,坐在屋外的栏杆上,尾指上勾着那张青铜色的面具,脚冻得发麻的时候,荆秀在视线尽头出现。
“我想跳舞,很久没跳了。”
“我可不可以跳舞?”
荆秀眉眼温和,对她说:“好。”
陈轻又想哭了,但她不能再哭了,会被他看出来。
她跌倒在雪地里,荆秀来扶她,脸上的惊恐一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有那么一息,她脑中闪过一个想法:她不想死了,她死了,荆秀怎么办?
可她若不死,荆秀怎么办?
为什么上天要如此作弄他们。
荆秀将她背在背上,他的背很窄,也像女儿家,却很温暖,贴上去就不想放开。
“我昨日就去看过你的吉服了,也是玄色的,和我的衮袍花纹一样,尺寸我一会让裁作过来量,再细细地改,还有一个月呢,不急。”
“好。”她感觉到自己嘴角渗出了鲜血。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虽然还是有个别朝臣反对,但是大部分人都认为这是我的家事,他们没必要干涉,你安心在宫里等着。”
“好。”陈轻笑了一下,笑容苦涩。他以为自己不知道么?她声名狼藉,人人欲除之而后快。她拍拍身下人的肩膀,荆秀顿住,陈轻才轻声说道,“走慢一点。”
让这条路永远不要到尽头。
“好。”荆秀答应了。
陈轻听出他声音哑了,手指在他后颈摩挲了一下,一滴殷红的血落在虎口上,陈轻双目眩晕,整个人往下沉了一下。
荆秀搂得她更紧:“我想好了,以后这座宫殿就废弃不用了,你搬到我宫里去住,反正我只有你一个妻子,不会再娶旁的人,后宫这片就改成菜园子,花圃,等我下朝回来……”
眼皮越来越重,声音越来越远,直到周遭一切都没了声响,原来死的感觉是这样的,可惜没能听完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荆秀跪下来,抱着陈轻的尸体,一动不动。
放映厅响起了夏以桐唱的插曲《离离》,女声轻轻地哼唱,一幕一幕的画面交替闪过。
“我叫鸿羽。”
“我叫荆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