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棠棣之华十四
除夕下了场雪,纷纷扬扬地积了薄薄一层。这几日大街小巷的商铺多数都早早关门,杏林堂也不例外。纪景同在前头替医馆帮忙的学徒结了这个月的月钱,桂秋从后院撩着帘子出来:“纪大夫,晚上的饭菜我都煮好了,你们热一热就能吃。”
纪景同从柜台前抬起头,冲她笑了笑:“麻烦你了。”
“应该的。”女孩叫他笑得脸上一热,不好意思地冲他点头,“那我明天再过来。”
“不用了。”
桂秋闻言吓了一跳,以为是自己哪里做的不好,却见纪景同又说:“明日过年,你在家好好陪你父母,医馆这两日不开门,景兰也在家。”他从柜台前取出一封红纸包给她,“这是给你的压岁钱,今年辛苦你了,明年我娘还要多劳你照看。”
“这……这都是应该的。”桂秋推了几次没有推掉,这才不好意思地接了过来,“那我过几日再来,纪大夫你也保重身体。”
纪景同送她到门外,等医馆里人都走了,才渐渐收起了脸上惯常的笑意。他不笑的时候与平时判若两人,带着点微微厌世的神色。
“你站在这儿干什么?”外头忽然有人问道,他回过神才发现纪景兰回来了。她从马车上跳下来,狐疑地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纪景同目光落在她腰间那个医箱上:“又去哪家出诊?”
纪景兰收伞的动作一顿,才说:“卢家。”
纪景同轻嗤一声,他伸手合上了门板,示意今日医馆不再看诊,一边随口问道:“卢康德要死了?”刚从卢家出诊回来的人不满他这副口气,但还是如实道:“心气郁结,卧病罢了。将养一段时日,或许能好些。”
两个人并肩往回走,纪景兰状若无意道:“你哪,接下去有什么打算?”
“能有什么打算?”
纪景兰按捺着语气:“你还准备一辈子窝在这小医馆里不成?”
“不好吗?”纪景同勾勾嘴角,“晒晒太阳,吃喝不愁。”
纪景兰不知他是不是当真这样想的,两人站在堂前,纪景同见她冷了眉眼,一错不错地盯着自己,忽然开口道:“你若真想吃喝不愁,为何不干脆娶了明家小姐?”
纪景同眉眼间的神情也冷了下来,二人便这么一言不发地站在堂上,对峙似的,过了许久,他忽又换上了原先那副漫不经心的神色,似笑非笑地说:“好啊,她要是愿意,我自然想娶。”
“你!”纪景兰气得脸色发白,还来不及说什么,后院的帘布又叫人撩开来,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人站在帘子前,面对着这对剑拔弩张的兄妹,讶异道:“我听见景兰回来了,你们又吵架了?”
听见纪氏的声音,纪景兰这才勉强压下了怒火,纪景同却已先一步迎上去搀住了她:“景兰嫌我在家不好好干活哪。”他的声音同他这张脸一般具有欺骗性,叫谁听了都不忍苛责。纪氏闻言果然轻轻拍了拍他的手,笑眯眯道:“哪有不干活,我看医馆里天天人来人往,不少姑娘都是来看我家景同来的。”
这叫什么话,纪景兰闻言哭笑不得:“娘!”
“好啦好啦,这两日过年干什么活,你也该好好在家休息几天。”纪老太太叫身旁的男子搀着往屋里走,“我看你啊,哪儿都不许去,就跟你哥哥一块,在家陪着我这个瞎老太婆!”她一边说一边又嘱咐纪景同,“你一会儿也去厨房把菜热一热,你妹妹在外忙了一天,在家就别叫她干活了……”
两个人的声音转进屋里,渐渐弱了。纪景兰独自一人站在堂中,眼底的暖意转冷,终于叹出一口气来。
明湛搬了把凳子站在房门口,她踮着脚,手里拿着浆糊往房檐上刷。廊下不知什么时候走过来一个人,抬头看了一会儿忽然出声问:“你在干什么?”明湛吓了一跳,差点从凳子上摔下来,才发现站在身后不远处的人。
大概是因为过年的缘故,谢敛今天穿了件绛红色的立领,衬得他在身后一片茫茫雪色中,越发显得唇红齿白。明湛第一次见他穿红色,不由多看了他几眼,叫廊下的人看见了,眯着眼轻轻笑起来。
明湛转过头不理他,继续刷自己的浆,等刷完了想从凳子上跳下来,已经有人将地上的“福”字捡了起来递给她。凳子上的人伸手接过来,喉咙里含含糊糊地滚出一个“谢”字,转头又专心致志地往门上贴福字。
谢敛手上接着她递回来的浆糊,站在她身后左左右右地指挥她:“再高一点。”女孩踮着脚,使劲又将手往上举了举,头也不回地问他:“好了吗?”半晌没听见回应,她费力地侧了侧头,却看见他嘴角掩不住的笑意,气得“啪”一声,将纸拍在了刷过浆的房檐上。
谢敛伸手替她压平了底下翘起来的褶皱,余光还能看见她憋着气地一下下将纸给抹平了。
“姐姐让我过来叫你吃饭。”他解释了一句,又怕她摔下来,伸手扶住了她。明湛一低头才发现他站得离自己这么近,目光往下都能看见他立领上纽扣的花样。这叫她一时间忘了刚刚的事情,只呐呐地应了一声:“哦。”
她答完,谢敛却没有放开她的意思:“你来这么久,忘了问你住得还好吗?”
“好。”
“长安好玩吗?”
明湛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还是答道:“好玩。”
谢敛还在随口问她:“今天下了雪,明宜说明天想去城外游湖,你一起去吗?”明湛想了想:“你去吗?”谢敛抬眼看过来:“去。”明湛便说:“那就去吧。”
男子好像低头笑了笑:“年后我回九宗,你跟我一块回去吗?”明湛一愣,他才不紧不慢道:“不是说要和我成亲吗?”
“啊。”凳子上的人没料到他会忽然提起这个,显得坐立难安起来。谢敛见她颈后好似红了一片,也不知是热的还是不好意思,于是又慢慢道:“这也是骗我的?”
“没有。”明湛下意识辩驳道,这回连耳朵都红了,还要故作镇定地反咬一口,“我什么时候骗过你,你怎么瞎说?”
谢敛盯着她看,眼底藏着笑还要故意说:“你最好是不要想起来。”明湛莫名其妙地觉得遭到了威胁,但又有点心虚,终于英雄气短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扶着他从凳子上跳下来,梗着脖子还不看他:“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晚上家里准备了年夜饭,明和破天荒地在家喝了点酒,明孺同明乐又吵了起来,明宜爬到谢敛膝盖上,要他用筷子沾一点酒让他尝尝。今日连小明修都显得兴高采烈,谢谨抱着他坐在桌前,烛火映照在他眼里流光溢彩,对着吵吵闹闹的明乐和明孺在半空中拍着手笑。
明湛许多年不曾过过这样的年了,或者说打从她出生以后,就从没有过。到后来明和有些醉了,他坐在明湛左手边,一手还握着酒杯,一手却拉着她不松手,絮絮说:“阿湛回来了……我们阿湛,是哥哥对不起你……”
“没有,大哥很好。”明湛挨着他,也小声说,“是我不好。”
明和摇摇头,他眼神已不大清明了,还执拗地说:“哥哥对不起你……我回家,他们才告诉我,你跟着外公走了……你还那么小……”说这些的时候,他眼底似有水光,话到后来,只反复说着那句“对不起”。
明湛从不知道这么多年,他竟一直这样自责,觉得是因为他的缘故,才叫她在外漂泊多年。她眼底也忽然酸涩起来,微微咬牙才勉力镇定道:“不怪你,这么多年,我从没怪过你。”
席散以后,她独自一人走到祠堂。外头雪已停了,月光融融地落在雪地里。她坐在祠堂外的廊椅上,望着里头的牌位微微有些出神。
过了一会儿转角有亮光闪过,她听着脚步声,便看见谢敛提着灯笼走了过来。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她哑着嗓子问他。对方一本正经地说:“这儿比凤鸣寺后山还是小得多。”她便笑起来,不过很快又恢复了先前的样子。
两人坐在这廊椅上,久久不说一句话。夜已深了,更衬得这处僻静。过了一会儿,身旁的人才若无其事地问起:“今晚怎么想到这儿来?”
“之前不敢来。” 明湛望着那里头的牌位,小声道,“怕来了就忍不住将这儿砸了。”谢敛侧头看了过来,对上她的目光时,对方狡黠地一笑,也不知这话里有几分玩笑的意思。
“现在不想了?”
“你不来可能就动手了。”明湛故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