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节(2 / 2)

李留弟接过徐梅递过来的点心,没有说话,只是盯着蛋糕盒子看。

那上面有小小的黄色花朵,一簇簇的,还有一只老母鸡,身下一溜的胖鸡蛋,还有“桂花蛋糕”四个字。

看她盯着看,徐梅就笑了,指着上面的字告诉她:“桂花蛋糕,我妈中秋时从上海寄过来的,你吃吃看,很好吃的。”

知青点的知青们也不是那么容易收到城里寄来的东西,大概也就是逢年过节,或是信或是些吃的。

一般来说都是分给知青点的朋友吃,也有藏着掖着怕人偷拿的,徐梅就是大方的那种,哪怕是李留弟这样的小孩,她也舍得拿给她吃这么珍贵的点心。

李留弟心想上辈子她怕挨白玉凤的打不敢来找徐梅真是最大的错,明明这是个对她这么好的姐姐,怎么就是不敢亲近呢?

心里这么想,她一眨眼睛,眼泪就掉了下来。

徐梅倒吓了一跳,忙安慰她,又哄她吃点心,李留弟咬了小小的一口,那股浓香让她连眼泪都忘了抹。

真是香,和糖不一样,软软的,应该也是像奶糖一样有很多奶吧?香香的,还有股花香,大概就是桂花香吧?虽说东北没桂花,可都说桂花香,要不大娘也不会叫王桂花了。

一块蛋糕,她吃了足有五分钟,徐梅就在旁边看着,一点都没有不耐烦,还笑:“看你吃东西真开心,总让觉得这东西特别好吃。”

“好吃啊!真的特好吃……”李留弟噎了下,忙哽着脖子说。

徐梅就笑得更开心,还拿水给她喝,没说这孩子吃东西时总像是在吃最后一口食物似的,不管是桂花蛋糕,还是黑面馒头,都吃得格外珍惜,就因为她那种“吃完就没有了,一定得好好吃”的表情,她才会喜欢看她吃东西。

喝了口水,李留弟吸了吸鼻子,才带着点怯意地求道:“徐梅姐,你能教我认字吗?我、我会好好学的!真的……”

徐梅失笑:“怎么忽然想认字了呢?你妈还是不送你去学校?”

李留弟点头,小声嘀咕:“要钱的……徐梅姐,我真的特别想认字,想像你一样有学问。”

“认字好啊,现在是新社会,怎么能像旧社会一样,不认自己的名字被地主骗呢!”徐梅倒是很认真:“不过要说有学问,姐可真不是……”

徐梅倒不是谦虚,这年头真正上学的日子少,先是当红小兵,再就下乡,一年里上学校还得贴大字报,批斗反动派,真正静下心读书的还是少。

“不过,教你这个小鬼应该没问题,说吧!你想学什么?”

一听徐梅答应,李留弟忙道:“我想学数学,语文,啊,还有英语……”

以后英语可是很必需的,她再也不想被人笑是没知识没文化的农村老太婆。

李留弟说的认真,徐梅却是“呀”的一声:“英语啊,姐的英语可是不怎么样,学英语,啊,要不,你去求沈教授教你?”

第十五章 我不想让儿女丢脸

一听到徐梅说沈教授,李留弟就苦起了脸。

这位沈教授,就是周志勋的妈妈,之前刚被下放时,三天两头被揪出来斗,现在好些,可也仍是跟着队员们一起下田赚工分。

那可是位教授,听说从前是在大学里教大学生的,可现在却是和队里的农民一样靠两双手干活,而不是靠头脑。

要说沈教授,就和徐梅她们这些女知青一样,那就是和他们生产队里别的女人不一样。虽说沈教授也得小四十的人了,可刚下放来的那会儿,看起来也不比现在的徐梅大几岁,只是几年过去,头发上有了白头发,眼角也有了皱纹,脸上也不像刚来时那么细粉白嫩。

但就算是这样,她还是和乡下女人不一样,说话轻声细语的,哪怕是她被批斗时都没有高声叫喊过半声,眉眼间天然带着一种李留弟说不出的味道,如果说徐梅这些女知青那是刚刚绽放的花朵,浑身的青春活力勾人眼目,那沈教授就是已经盛开过的花朵,虽然已接近春末,却别有一番味道。

可就是这样一个说话轻声细语,从没高声说过话的女人,却让李留弟觉得有些发怵。

事实上不只李留弟一个怵沈教授,乡下孩子本来就顽皮,三天两头惹祸那是平常事,哪怕是被自己妈妈揪着耳朵大声吼,淘小子们都能梗着脖子笑嘻嘻,可要是被沈教授轻描淡写地瞥上一眼,就立刻觉得浑身不得劲,犯了天大的过错似的。

大概是因为沈教授是个老师,还是个教大学生的,孩子怕老师是天性吧?李留弟从前那么觉得,可是活了一辈子早就不那么想了。

怕沈教授,大概只是因为她那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气质实在是太与众不同了吧?

现在,她是真的相信大人们说沈教授没嫁人时是资本家大小姐的事儿了,不只是大小姐,还留过洋,喝过洋墨水,一肚子的学问。

大人们说周干部可惜了,要不是娶了这么个黑五类,八成现在还在京里当大官呢!

没有人知道周志勋的爸爸周伯言是个什么官,哪怕是生产队长都不知道,可是所有人都觉得他一定是个大官,哪怕他不是个有架子的人,看到人也笑呵呵的,下地还书呆子似的记个笔记,可队员们就是觉得这人肯定是个大官。

李留弟也这么想的,心里对这对大官高知的夫妻不是一般的敬畏,现在徐梅让她跟着去向沈教授请教,还真的让她怕了。

到底拗不过徐梅,被她牵着手带去了周家。

周家住在生队队边上,再往前去,就是上山的小路了。

这地方没哪户队员乐意住,听说早些年没解放时住这破草屋的一家子是被山上饿坏的狼吃掉了,连个骨头渣子都没剩。

虽说现在解放了,没听说过狼跑下山的事了,但这又破又乱的草屋谁肯来住?

周伯言一家下放到了胜利二队后,就一直住在这间破草屋里,大概就相当于大队上的牛棚了。

还没走近破草屋,远远地,先就看到了一片将要开败的扫帚梅,这花又叫波斯菊,东北常见,夏天时成片成片地开,也不用太打理,白的粉的红的看着鲜艳喜人。

虽说现在快到季了,可还是有没开败的,远远地一打眼就觉得舒心——那是个什么词来着,四个字的,啊,心旷神怡——好像是这四个字吧?

李留弟在心里胡思乱想的,忽然记起在周伯言一家住进草屋之前,这里可没有这片扫帚梅花,都是半人高的杂草。

地里的草还薅不完,谁会管这山边边的杂草?

进了院,还没见着人,李留弟就先闻到香,淡淡的香,再要闻又闻不见,扭了头才发觉院里摆着两盆黄色的菊花。

原本破败得让人连避雨都嫌破的院子收拾得干干净净,老柳树下一张木桌,还有一本摊开的书,显然书的主人刚才还在看它。

哪怕是生活在穷乡僻壤,常年被批斗被轻慢,这对夫妻都没有失去对生活、对美、对知识的感知与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