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作打量,归菀暗道果真比东柏堂又要气派许多,眼睛朝两旁泥塑的带刀侍卫身上一溜,才发觉,这里和东柏堂是不一样的,清一水的鲜卑侍卫,身材高大,面上沉毅,待晏清源甫一走近,忽爆出齐刷刷的佩剑执礼声:
“属下参见世子!”
本如金玉相撞,忽的又一齐消失,行过礼,便复又目不斜视,站的笔挺,归菀暗暗觑了眼晏清源,早把熊皮袍子扔给了刘响,只着一身鲜卑劲服,尽管他眉眼带笑,步履从容,归菀还是生出几分陌生感,那个倜傥世家公子一般的晏清源,身上莫名就多了两分疏狂粗豪之气。
哦,她险些忘记了,晏清源不过半个汉人。
长于马背上的少年郎,驰骋的是草原,纵然饱读诗书,回到熟悉的狼窝,自然要露几分原型,归菀把他腹诽个遍,却见前头本都拾级而上的晏清源忽然回头,虽看着归菀,话却是对刘响说的:
“把袍子让她抱着。”
话音一落,刘响倒是毫不犹豫,铺天盖地的一片大黑影便飞到了怀里,归菀只接住一半,赶紧把掉地的另一半胡乱搡作一团,拉拉扯扯的,怎么都抱不圆满,很是费劲,晏清源给她一记勘破的微笑,分明是嘲弄的意思。
如此辛苦入府,早有人提灯过来相引,走过花廊,晏清源对身边人不知叽里咕噜说起什么,归菀听不懂,却知道他开始说鲜卑语了,冲他背影就是一哂,完了又兀自脸红,尴尬地在那等着。
“在别院等我,若是累了,就先歇着罢,我去见大相国。”晏清源走过来,爱怜地在她脸上一捏,笑了一笑,示意人把袍子接过去,自己跟着随从往正房去了。
第90章 破阵子(17)
世子回晋阳的消息,传遍军中,一干将领就在相国府恭候,此刻听说人来了,纷纷起身,刚打帘出来,一眼瞧见个熟悉的身影正撩襟提步而上,不由喜上眉梢,将他迎了上来。
晏清源先不急问玉璧战况,纯粹只是一番寒暄,诸将趁机把世子从头到脚打量一遍,眼角眉梢,一如往昔般,尤其那一管鼻峰,衬的这张脸又出奇的磊落俊朗,对上那双温和含笑的眼睛,诸将虽觉亲切如故,一想到暖阁中的大相国,不免低落,情绪被晏清源捕捉到,他略莞尔,抬脚进了屋子。
榻上的晏垂,苍老了许多。
诸将本要上前一一施礼告退,见晏垂呼吸放匀,似已睡去,不便打扰,转头朝晏清源辞别,晏清源亲自出来相送,几人劝他回去,他还是一路送到了大门,等人翻身上马,就立于阶下相望。
六镇的将军们,是他晏家父子起家真正倚靠,晏清源目送人马远去,眉头不经意蹙了一蹙,提步再进来,婢子正给大相国擦拭嘴角无意间漏下的涎液。
他看到这一幕,心头猛地被什么一撞,英雄美人,从来都是人间不许见白头,他似乎从来没有意识到过,大相国也会老。
挥退婢子,晏清源往榻头一坐,倒不愿沉浸在唏嘘感慨的虚境中,随手取过本《妙法莲华经》,翻了几页,沉心静气看半晌,不见人醒,却听外头有些微的动静,心道定是母亲,起身出来探看,一时稍觉诧异:
是茹茹公主。
她今年十九岁了,一张俊脸上似乎永远罩着薄怒,也不知哪来那么大火气,晏清源看她一脸的不耐,无奈之下,微微一笑见了礼,声音压的很低:
“公主还没歇息?大相国……”
话没说完,公主就要冲进去,晏清源伸手一挡:“大相国好不易睡一会,公主稍安勿躁。”
茹茹公主便操着一口鲜卑语,手嘴并用,叽里呱啦说一堆,声音尖利,听得晏清源着实头痛,把人一扯,给拽到了门外。
显然,这样的失礼,茹茹公主一下难能接受,要知道大相国抱病,都会驱车来公主府探望她,她也总有自己才是晋阳宫主人的错觉,此刻,恨恨瞪晏清源一眼,趾高气扬冷笑:
“你不要总跟我说汉话。”
她的鲜卑语,其实也不怎么样,声调七拐八拐,不专注去听,压根不知她那红唇飞快地上下一翻,说的什么,晏清源同她交道打的少,疑心她根本不会好好说话,此刻,同贺赖新败,北面柔然暂不能轻易得罪,即便公主骄纵无比,也只得忍下不提,又嫌弃她一身的膻气味儿,不知冬天为何也压不住,面上便露出个温文假笑,用鲜卑语回道:
“公主不爱听,就请先回,等大相国好转,会到公主那里请罪。”
公主府是单为她敕造,晏清源的母亲在相府的主室也早腾让出来,两处宿所,公主来去自如,比草原上的雄鹰还要自由。
晏清源见她一跺脚,甩着两根大辫子,扬长而去,不知大晚上来骚扰这么一出算什么,苦恼一笑,摇了摇头,听婢子来报:
“夫人从佛堂出来了。”
晏清源不急着去给母亲请安问好,来到暖阁一看,考虑大相国一时半刻没有要醒的迹象,才朝隔壁走来。
婢子簇拥出个素衣简妆的中年美妇,晏清源便在一众施礼声中踱步穿行到她跟前,作揖用鲜卑语喊道:“家家。”
穆氏命他抬头站好,偏头上下打量了,又让晏清源背过身去,把人从头到脚拿目光抚摸了个几遍,开了话匣子:
“子惠,你是不是又长高了?”
说的晏清源噗嗤一笑:“家家看错了,我又不是小孩子了,怎能一直长?”
穆氏脸色一整:“你知道自己不是小孩子就好,这个时候,还带个汉女回来,你把军国大事放哪里去了?”
话音刚落,身后的年轻婢女不由自主就往后缩了下,不敢看晏清源,晏清源知道自己一回家中,一举一动早已汇报到母亲这里来了,见怪不怪,微笑道:
“我带女人回来,跟我关心军国大政,没什么冲突,家家就为这摆脸子?我看没必要。”
穆氏观他神情,颜色稍稍缓和下来:“家中以往常被女人弄的鸡飞狗跳,我纠缠半辈子,实在是厌倦,如今,事态紧迫,我自然不希望你因为女人分心。”
相府后宅,晏清源一不好插手,二也懒得过问,只得宽慰穆氏:“儿的家里没这些乌七八糟的事,家家放心好了。”
这一点,穆氏由衷赞许儿子,大将军府的后宅比相府不知平静到哪里去,虽厌烦他带回来个汉女,一时间,警告点到为止,转而说起正事:
“你还沉得住气吗?”
晏清源蹙眉一笑,是穆氏熟稔的那个表情,她这个儿子,做什么事向来都是自信十足,再难也笑的出,未免觉得略微酸涩,将心事一掩,就等着他回答了。
也果如她所料,晏清源撩袍坐下来,一手无赖啪嗒啪嗒叩起案几:“我沉不住也得沉啊,家家不妨先告诉我,玉璧到底折了多少将士。”
一说到玉璧,穆氏素沉稳有度的一张面孔,也染上一抹伤怀:
“你既然平安到了,我给你说句实话,玉璧,死了勇士七万,尸骨未还,全都埋在平龙镇附近的大坑里了。”
手指一停,晏清源听得脑子里轰然作响,眸子里顿时覆上层薄霜,脸色也跟着微微一变,一阖双目,轻抚起额眉来,良久,才重重煞出口气:
“晋阳加上邺城可调二十万大军,一个玉璧,死了七万,家家能不能告诉我,这一仗到底是怎么打的?”
他没有埋怨的意思,只有难言的悲哀,把那道不出的震惊,在母亲跟前,不动声色压下去了,换上个让她安心的表情,才放下手,同她对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