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陆锦惜一下感受到了那种蕴蓄于内、包举天地的力量感,藏在他身内,与心内。
顾觉非是一道很难看懂、但看懂了便很好解开的谜题,而薛况是一道她既看不懂、也根本不知看懂了能否解答的天书。
陆锦惜终究还是收回了目光。
因为她意识到这样的回望其实有些不妥。
人从这回廊上走开,她脚步轻缓地穿过了前院一座小小的园子,道中倒是碰到几个脚步匆匆的小厮,手里都收拾着一些琐碎物什,看着倒像是在搬什么东西一样。
一开始她还没在意,只是待这些人局促又尴尬地向她行礼走过去一阵之后,她脚步才忽然停了一下。
那一瞬间,脑海里掠过的竟是薛况方才说的话。
他说,把璃姐儿、薛迟几个送去了城外庄子上。那么,现在收拾这些东西,又是为什么?
陆锦惜对某些蛛丝马迹总是敏锐的,她不以最大的恶意来度测人,但该阴谋论的时候却总应该调动一下自己的头脑。
于是——
一个让人头皮炸得发麻的可能,一下就从水面下浮了起来。
风吹得很冷,让她身子都僵硬了几分,只觉再往深了想那么一点点,都有可能触及到什么危险的导i火索。
这个可能,顾觉非有猜到吗?
陆锦惜忽然想到了这里,这时也顾不得自己来原本来这里是什么计划了,脚步一抬,加快了速度,便想要离开将军府,往外找顾觉非说话。
可世间的事,总是有些赶巧。
她已经暂时将原本来将军府的计划抛开,也没打算去询问什么“当事人”了,却没想到,“当事人”自己送上了门来。
其实也不算送上门来。
薛廷之只是听说了一点风声,思考了一整夜之后,始终难以压抑住心里觉得不妥的想法,想再去找薛况谈一谈。
只是他又知道陆锦惜是今天来,所以一时没去,只在院外徘徊。
这一徘徊,一等待,陆锦惜便已经出来了。
陆锦惜没想到。
薛廷之也没想到。
两人之间隔着一小段虚空相互看见了对方。
侧面低矮的院墙下栽种着海棠花树,只是这时节并不是海棠的花期,昔日花叶繁茂不见,仅余下满枝枯寒。
地点依旧,情景已变。
陆锦惜怔然了片刻,才挂起笑容来,潋滟的眸光微闪,打了声招呼:“大公子,又见面了。”
上一次金泥轩撞见,是她出言维护。
只是后来几句话的交谈之中,却是说一句话有一句话的不对付,不管她说了什么,他都觉得堵心。
最终没压住心底的气,与她不欢而散。
回到自己住处之后,薛廷之就后悔了。
没见着她的时候,他当自己已将那一段暗香忘却;真见着她了,又一下明白那些东西都潜藏在黑暗中,并未离开。相反,越压抑它越生长,越得不到越想要。
见面的机会本就不多,他却任性的推拒开了。
一半是因为对她怀有不可告人的情愫,三分又出于对这种情愫和对她看似关切实则不在意态度的厌恶。
剩下的两分……
却是对自己无法把控自己感情、无法压抑自己冲动的痛恨。
冷冰冰告辞离开的一瞬间,他很快意;可离开之后一个人走在道中,却总忍不住想要回头去看,想要去看她是什么反应,是不是还注视着自己的背影……
可他不能。
只能怀着满腔的矛盾,转过了街角,等他自己回头去看,已不能看见她身影。
薛廷之今日想过要来见她,但又告诫自己,在这紧要的关头,不应该来见她。
所以他没有直接往堂内去。
只不过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虽没进去,可徘徊在这外面,是不是依旧存着那么一丝不可告人的私心?
但他知道,在看见陆锦惜出现在他面前,微微一怔后朝他微笑时,他的心跳怦然剧烈,充斥着一种隐秘的欢喜。
甚至不知是不是他错觉——
竟觉得,她的笑容与眼神,都似比金泥轩那一日要柔和很多。
薛廷之有些僵硬地站在原地,过了一会儿才开口:“……廷之见过夫人。”
“何必这样生疏?”
陆锦惜打量着他的神情,同时思量着这所谓的“胡姬所出之庶子”在如今的将军府是什么地位,于如今的薛况又算是怎样的存在,脑海里那个原本按下去的“坏”打算,几乎立刻又冒了出来。这让她眼角眉梢都染上了几分令人微醺的明媚,声音也轻云似的柔软。
“你是要去找大将军的吧?他就在里面。”
“是,多谢夫人。”
薛廷之在翰林院里话虽不多,可真到谈论诗文之时,亦能对答如流、口若悬河,可面对着她的时候,总觉得所有的言语文字都失去了色彩,一切都变得干巴巴的。
他想不出还能说什么。
但陆锦惜是很坏的。
她弯着唇角淡淡地笑,脚步一动,不大经意地走上来两步,于是那惊人的美貌与浮动的艳色也骤然拉近。
薛廷之的身形一下变得更僵硬了。
偏陆锦惜一无所觉模样,只随随便便一般不经意地问道:“对了,上回听你提起要娶妻了,可方才听大将军说你们近日就要出京。不知,三书六礼可下,又择何日完婚?”
“……”
在听到“娶妻”两个字的时候,薛廷之心跳剧烈的胸膛,便立刻冷了下来,待听见她说“近日就要出京”这几个字时,则一下成了一片死灰,风过后,连半点火星也不剩下。
甚至连他的目光都变得讽刺起来。
心里忽然说不出的烦躁,更有一种不可告人的期待忽然落空的隐痛。
薛廷之一张镶嵌着精致五官的令人惊艳的脸上,浮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嘲弄,第一次不客气地直呼了她的名姓。
“陆锦惜,你当我是个随随便便就会被你骗话的傻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