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海燕把苹果核搁在一个搪瓷盘里,用柳叶刀一指。我注意到,在她身前的那一摞书,风格和其他技术资料完全不同,放在最上头的一本是中华书局印的《明史》,底下十来本的书名也都是文史类的,书脊上贴着标签,估计都是复旦图书馆的馆藏书。
而在这摞书旁边,是几张报纸,其中最醒目的就是《首都晚报》,而且是刊登了我那篇《揭秘<清明上河图>》的那一期,其他还有几份南方和港澳报纸,都是转载这篇文章的。
戴海燕拿起《首都晚报》抖了抖道:“我要说的,就是你这篇荒唐的东西。我这个人有洁癖,不能容忍那些蠢或错误的东西。《清明上河图》恰好和我戴家还有点渊源,所以当我看到这些谬论时,只觉得如鲠在喉。你既然主动送上门来,我自然要一吐为快!”
这姑娘挺有意思,看到别人说错了话,非要扯住说清楚不可。看来,她之所以选择我而不是钟爱华,不过是因为我是揭秘《清明上河图》的作者,值得骂的地方更多罢了——诚如戴鹤轩所说,她性子确实有点怪。但其实这也不算怪,她只是特别较真,对真相有执着的追求,这与我五脉“去伪存真”的精神并无本质区别,理应钦佩才对。
而且我不怕她指出我的错误。恰好相反,如果她说出我的问题,证明她确实从戴熙那里得到过什么消息,这是一件好事。
“愿闻其详。”我简单地回答。
戴海燕把报纸打开:“你在这里讲一个传奇故事。陆完收藏《清明上河图》,后来王姓外甥偷偷誊了一幅赝品,被王忬拿去献给严氏父子。结果严世藩的裱糊匠汤臣发现其伪,导致王忬被杀。后陆府家道中落,真本也落入严府。王忬之子王世贞撰写《金瓶梅》毒杀严世藩,在葬礼上窃走严世藩一条胳膊和一本《清明上河图》,随后严嵩倒台,另外一本《清明上河图》被抄入内府。没错吧?”
“没错。”
“你从来没查证过?”
“怎么会,我还是做过点资料查证的。”我为自己辩护。
“你查的资料,是不是《寒花庵随笔》《销夏闲记》和清人的《缺名笔记》?”
戴海燕从那一摞文史书籍里选出三册书,扔在我的面前。我看了眼书名,暗暗称奇。这些书都是影印本,虽不算罕见,但也算是专业古籍,不是什么人都能找到的。她一个学生物的,居然比一般的历史系学生都熟稔,却是难得。
“是,这是记录这段掌故的原始出处。”
戴海燕忍不住拍了拍桌子:“对材料不加辨析,不做比较,照单全收,愚蠢,愚蠢,愚蠢!”双目圆睁,似乎对我感到十分气愤。这说得我有些不悦,便软中带硬地回了一句:“您不妨说说,哪里有问题?”
戴海燕道:“好!我就一条条说给你听!先说第一点吧。你的故事里头,陆夫人的王姓外甥在陆府观画,不带纸笔,只凭记忆,前后数月,终于誊出一幅赝品,这是你的原话吧?”我点点头。戴海燕道:“这一开始,就大错特错!你以为古人誊画,真是靠记忆吗?”
“难道不是吗?”我反问。
“当然不是!”戴海燕眼睛一瞪,“抄画和抄书是两码事。抄书是记录符号,只要内容对了,笔迹形式并不重要;但抄画却完全不一样,运笔形式就是内容本身,这是一种技巧性的工作,哪怕对照着画,都很难做到一模一样,别说硬背了。像《清明上河图》这种细节无比庞杂的画,更不可能靠死记硬背去复制。”
“也许人家是天才。”
“也许,但我相信另外一种解释,你是个笨蛋。”戴海燕毫不客气地继续说道,“你小时玩过蜡烛吧?蜡烛的烛油滴到纸上,会让纸张变得透明。古人誊画,也是同样原理,他们会先是在宣纸上涂黄蜡,用灌满热水的铁斗压在其上,反复碾压,让蜡彻底融入纸面,让纸变得透明。然后临摹的人会把透明纸铺在原画之上,用细笔在透明纸上描出线条,再拿开对着原画临摹——看到没有?临摹一幅画都如此费劲,你故事里那个王姓外甥想靠记忆就复制,根本就是个神话。你的整个理论,从一开始就站不住脚!”
我听到这里,额头上微微开始出汗。戴海燕的脾气很急,但她说的话条理却很清楚,我无法反驳。
戴海燕见我不说话了,没见同情,反而眼神更为凌厉。她从书堆里又翻出一本王世贞自己的《弇州山人四部稿》:“你还说,王世贞毒杀严世藩,是因为自己父亲王忬被严嵩所杀。你自己好好看看王世贞自己是怎么说的吧。”
我翻开一看,里面夹着一个书签,那一页用铅笔划出来一段话。这是隆庆元年,王世贞向同榜进士、内阁大学士李春芳进言其父被杀原因时说的。王世贞说了三点理由:一是因为杨继盛;二是因为沈练;三是因为徐阶。前两者都是被严嵩迫害而死的忠臣,后一位是推翻了严嵩的名相。
“请问,王世贞列举的这三个父亲被严嵩所杀的理由里,到底哪条和《清明上河图》有关系?”戴海燕问。
“呃……也许是他自己不愿意说。”我仍旧试图辩解。
戴海燕大笑:“好,你还不死心?”她又扔出几本《明史》,仍旧是里面夹着书签,用铅笔划了线。我一一翻开看,一看是严氏父子的传记,越看我额头的汗越多。
戴海燕犹嫌不过瘾,她继续问道:“王忬之死,在嘉靖三十九年十月初一,王世贞扶棺返回老家江苏太仓,是在十一月二十七日,从此一直隐居,到隆庆二年才出来仕官。而严嵩在嘉靖四十一年倒台,严世藩被发配到雷州,中途逃回江西老家分宜,直到四十四年被杀。我请问你,在江苏的王世贞,哪来的机会在北京朝堂与在江西的严世藩相见?”
我哑口无言。
“至于什么白衣书生在葬礼上窃走一条胳膊和《清明上河图》的桥段,我都懒得说了。人的臂骨是很结实的,在众目睽睽之下,王世贞居然能迅速锯断尸体从容离去,你当他是什么东西?非洲鬣狗吗?”
戴海燕见我无言以对,居高临下地发起了最后的进攻:“最后一点,你说王世贞用《金瓶梅》毒死严世藩,可你也看到了,明史里清清楚楚地写道,严世藩是在嘉靖四十四年被公开处斩的,哪里来的毒杀?又谈何在葬礼上被王世贞偷走一条胳膊?”
这一条条反驳砸下来,一砸一个坑,只砸得我眼冒金星,张口结舌,毫无反抗余地。
“你这个故事处处都是漏洞,若是把这当成一段故事,写个小说,也就算了。偏偏你还煞有其事地当成史实去质疑别人,还惹得全国议论,这就太不像话了。我一个学生物的,随便翻几本大路史料,就看出了其中破绽。你们这些所谓专业人士,到底脑子里进了多少水?”
药不然把手搭在我肩上,表示极大的同情——他也不敢说话,生怕招惹到戴海燕。
这些细节,其实只要细查一下,都可以水落石出。可我太过信任素姐,居然没多方查证,草草翻了几本书就写了上去。想不到,这故事居然如此经不起推敲。当时的我,真是被猪油蒙了心。
而且这些问题还是被一个学生物的姑娘指出来的,我真是有点无地自容。
我垂着头,大脑在飞速消化着这一个意外变故。仔细想想,这其实是一件好事。
整个质疑《清明上河图》的基础,是王世贞为父报仇,从严府窃走真本,不知所踪;赝本抄入内府,流传至今成为故宫本。如果这个故事不成立,岂不就证明故宫的《清明上河图》是真的么?
可很快又有一个问题涌入脑海:戴海燕指出的这些破绽,我也许看不出来,但五脉里什么能人没有,刘一鸣什么学问,他怎么会看不出?我那篇揭秘《清明上河图》的文章,让五脉几乎陷入灭顶之灾,可为什么却没见刘一鸣或其他什么人站出来批驳呢?明明只要像戴海燕一样拿出几本书,谣言就会不攻自破啊?
难道说,故宫里藏的根本就是一件赝品,没法公开站出来说?
戴海燕这时候说了一句话,又把我的注意力拉了回去:“你的故事不成立,不代表这件事是假的。”
“什么?”我糊涂了。
“虽然王世贞没干过报仇的事,但是他确实和《清明上河图》赝品纠缠不清。”她翻开《弇州山人四部稿续稿》中的一页,我伸头一看,发现王世贞专门写了一段关于《清明上河图》的话:“张择端清明上河图有真赝本,余均获寓目。真本人物舟车桥道宫室皆细如发,而绝老劲有力,初落墨相家,寻籍入天府为穆庙所爱,饰以丹青。”
“墨相”即严嵩,“穆庙”即嘉靖皇帝。这一段话的意思很明白,《清明上河图》确实有真本和赝本之分,王世贞都见过。其中真本先被严嵩所得,然后抄没入天府,落到了嘉靖皇帝手里。
我恍然大悟。看来王世贞为父报仇这个故事虽然是假的,但里面却包含了一部分真实。《清明上河图》确实是先被严嵩所得,然后又到了嘉靖皇帝手里。
我急忙又往下读去:“赝本乃吴人黄彪造,或云得则端旧本加删润,然与真本殊不相类,而亦自工致可念,所乏腕指间力耳,今在家弟所。此卷以为择端旧本,似未见择端本者。其所云于禁烟光景亦不似,第笔势遒逸惊人,虽小丽率,要非近代人所能办,盖与择端同时画院袛候,各图汴河之胜,而有甲乙者也。”
我缓慢地读着,心中惊骇却越来越大。在故事里,王世贞窃走严府里的真本,嘉靖皇帝拿走了赝本;而在这段自叙里,却恰好相反,严嵩家查抄的是真本,而赝本则是在王世贞的弟弟王世懋手中,连造假者的姓名都点出来了,叫黄彪。
无论是故事还是自叙,对我们后世的调查者来说,结论都是一样:真本和赝本,一本在宫中,一本在民间,至于哪个是真,哪个是假,就不知道了——结果,整个调查又回到了原点。
戴海燕道:“王世贞在这里说得很清楚,他看见过的这个赝本,是吴人黄彪所造。但黄彪也不是凭空造出来,他不知道通过什么手段,找到一张和张择端同一时代同一画院同一景物主题的作品,以此为底炮制出一个几可乱真的赝本。”
她说到这里,“咔哒”一声,我脑子里的一根线接上了。
难怪故宫本和百瑞莲本的碳-14年代检测结果如此接近,因为无论真本还是赝本,最早的源头,都是宋代,是同一时期同一座画院的产物,恐怕连墨质、绢质乃至笔质都所差无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