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俊的态度,算是奠定了一个温和的讨论基调。
这让圣元人多少松了口气,纷纷露出饿狗啃到肉骨、童贞松开双手时的满足松懈表情。
在没有许柏廉冲锋在前的时候,这群圣元人是丝毫没有“狼性”可言的,虽然的确他们来自魔道底蕴更深厚的圣元帝国,高傲的本性也的确扎根在骨髓之中,但高傲和公然高傲,可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概念。
他们这群乌合之众并不是冲锋卒,不过是跟着许柏廉和那些“移植者”们一道远渡异国游山玩水的高级旅游团罢了,打打顺风仗太平拳还算在行,直接去和秦人刚正面,那是真有些心虚的。
毕竟谁能料到一场本应是轻松愉快的煊赫之旅,却在刚抵达秦境时就被许柏廉给玩脱了呢?那场长公主亲自主持的阅兵仪式,以及至今仍停靠在南疆港口的天启巨舰,已经将耻辱和恐惧深深烙印在了圣元人的心底。
而这一切自然都是许柏廉的错!如今听朱俊说起许柏廉身体不适要在新湖酒楼静养,很多人甚至有种暗暗的爽快感,恨不得他干脆水土不服死在这里算了。
要不是他,此行何至於多灾多难至此?
诚然这一路行来,靠着许柏廉那不懈撕咬的疯狗精神,他们着实在学术交流中收割了一波精神上的愉悦感,但这种愉悦感的背后却也隐藏着深深的危机感。
秦国毕竟是雄踞西大陆的强国,十三宗师席位占据了六席,魔道水准并没有那么差的。尤其是在尖端理论上更是和圣元各擅胜场,难分高下。那么他们从东篱城到白夜城,再从白夜城到红山城,一路势如破竹的胜利,真的就是因为圣元人高人一等,连旅游团都能横扫秦人精锐了?
甚至仔细想来,圣元人固然是在一次又一次的学术交流会上,通过圣元的深厚底蕴不断驳倒秦人的浅薄谬论,可这种论战胜利,除了虚荣二字,还有什么别的意义吗?反观秦人,在论战大败亏输之后,却总能在羞耻中若有所悟,俨然是从圣元人的冷嘲热讽中得到了启发。
圣元人可完全没有得到半点启发!
所以换个角度来看,从东篱城到红山城,根本是一场圣元人的学术理论布施之旅,秦人用他们惯有的厚脸皮,从圣元人口袋里硬生生摸出了至少七八篇价值不菲的学术论文!
而这场布施之旅的尽头,还是威名显赫的红山学院!显然秦人不仅仅想赢实惠,在最后一关,他们连面子都要一起赢回来,一点实惠都不肯留给圣元人!所以整个圣元团队中除了疯狗许柏廉,其他人没有任何人对前途能有半分乐观之情。
诚然在白夜城他们赢了秦人一次,但在圣元人心目中,红山学院的地位一直都比白夜城皇家学院更胜一筹。
首先,红山学院的创始人是陆昊,一千八百年前屠戮四十万圣元大军的“人魔”,而在他统治西大陆的数十年间,圣元的明枪暗箭全都被他以刚猛乃至暴戾的方式反击了回来。
西大陆的独立史,可是一部占满圣元鲜血的耻辱史,所以对於“人魔”所创的学院,圣元人自然会高看一眼。
其次就是朱俊这天下第二人的存在……在此之前,圣元团队还从没在学术交流中遭遇过秦人的宗师级魔道士,反过来他们的带头人却是不折不扣的宗师,所以一场场的学术交流胜利,也完全可以说成是宗师的等级压制使然。如今秦人宗师也终於现身,圣元的宗师优势不在,形势自然岌岌可危。而现在许柏廉临阵歇菜,秦人却是两大宗师齐聚,圣元团队只感觉自己就像是晚宴上的菜肴……
好在秦人似乎并没打算赶尽杀绝,朱俊提出的问题看来仍是单纯的学术讨论,那么圣元人也便老实给出了自己的解释。
头发稀疏的油腻圣元中年率先开口说道:“以我之见,此物虽然的确有‘异物’特征,但本质上绝非‘异物’,相反,它一定是人间之物。因为只有同样诞生在人间的物质,才可能呈现出对人间法则的绝对‘互斥’,不然我没法想象这种互斥是来自单纯的巧合……”
顿了顿,油腻中年补充解释道:“天上掉下陨石算是巧合,但陨石落地能砸出工工整整的字迹,这就定是人为使然了。”
此时,一名秦人笑问:“比如雷王扫?”
油腻中年也不由一笑:“不错,雷王扫。”
雷王扫这个典故,是距今历史近四千年的上古典故,其时东大陆诸侯割据,混战不断,是个生灵涂炭,民不聊生的黑暗时代。而雷王便如承天地气运於一身的奇迹之子一般,於此时降生於世,迅速创立基业,并向诸侯挥舞剑锋。而他开启天命的那一战前,便有天降异象,自云端坠落陨石,於雷霆王座砸下雷王扫的字样。
如今看来这所谓天降异象,无非是一场精心设计的表演,用以蒙蔽无知群氓,鼓舞出雷王必胜的士气。四千年前的诸侯时代,民智未开,对这天命论还是照单全收的。可如今看来自然不免感到可笑。
这笑料进一步缓和了晚宴上的氛围,圣元的油腻中年也随即开始认真解释自己的猜想。
“禁魔这个概念前所未有,但究其本质,不难发现它单纯只是在针对‘魔能’而已,无论是白骁也好,还是这块禁魔石,并没有排斥人间的其他法则,它受重力约束,会反射光线,如果我没猜错,它还能传导温度,冲量……”
这油腻中年一边说,一边已经有人不断点头。
禁魔石毕竟被白骁当众使用过一次,其性质特殊,已经落在很多有心人眼里,那石头的确是除了对魔能绝对排斥,再无其他特别之处。白骁能用禁魔石砸晕陆就是明证。
“所以与其认为此物是来自某个法则与人间格格不入的‘异界’,倒不妨假设它本就是人间之物……”说到此处,油腻中年也有些冲疑,“或许是什么人在什么时候,机缘巧合下编织出的‘奇迹造物’。毕竟只要形成一个完美的闭环,应该也能达成类似的效果,我记得早在300年前,圣元议会就做过类似的试验,制造了一个绝缘率超过98%的禁魔力场……”
话没说完,油腻中年肥胖的肚子就被身边人用手肘大力痛击了一下,险些将他的餐前小点给挤压出来。
油腻中年这才意识到自己无意中泄了密。300年前的禁魔试验,虽然在如今的圣元人看来基本不具有什么实际意义,但在理论上还是取得了一些成就的,时至今日都有不少是涉密的内容,至少西大陆大部分人对此应该都是不知情的,结果自己就这么堂而皇之地说了出来……
但接下来,却见朱俊摇了摇头:“即便将当时的设计稿,以今日的技艺加以完善,并置於理想环境之下,魔能绝缘率也最多增加到99%,不可能达到绝对互斥,相关的试验我已经在虚界进行过验证了。”
“呃,是,是吗?”油腻中年瞠目结舌,只觉得这个话题真是让人好难接下去。
虽然禁魔试验是300年前的绝密,但你是从哪里拿到的设计稿!?又是什么时候进行优化验证的?而且为什么是在虚界?虚界对禁魔试验有好处吗?
一时间千万个问号涌现心头,让他如骨鲠在喉,硬是说不出话。
好在他身边的队友及时接过了话题:“如果不是以今时的魔道理论和相关技艺来解释呢?众所周知,我们如今的魔道理论,是沿着两千年前的魔道始祖们定下的方向发展过来的,而在始祖时代以前,人类对魔道的理解是百花齐放的,其中诚然绝大部分都是死路,甚至会酿成惨烈的结果,但也一些着实存有闪光点,只是因为机缘巧合才黯然消失於历史长河之中。”
顿了顿,他又说道:“而那个时代消失掉的很多人和事,后来都可以在虚界中找到遗骸,所以……”
说完,他却又摇了摇头,自己也感到这个理论有些牵强。
就算真的可以用圣历前的混乱时代的奇迹来解释禁魔石,但白骁这活生生的禁魔体又要怎么解释?两千多年前的魔道难民逃难到雪山,繁衍出白衣部落?
等等,这个猜测似乎也不是不可能啊……不如说沿着这条思路拓展下去,很多问题反而能迎刃而解。
但是就在此人越发感到谜题逐渐开朗,心潮澎湃之时,却听主桌上一位少女发出冷笑。
“我们白衣部落的历史至少可以上诉到四千年前,比你们的什么雷王朝都要悠久,少拿两千年前的小事来往我们身上碰瓷!”
此言一出,场内空气顿时降温一截。
人们这才发现,在主桌席位上,白骁身旁,还坐了一位白衣少女。
她的座位紧挨着白骁,由於白骁身材相当魁梧,两人贴得又太近,使得很多人之前几乎下意识将其看做一人,但此时少女一开口,那强大的存在感顿时让她仿佛如身旁的雪山猎人一般高大。
全场数百人中,唯有她对部落历史有着最权威的判断力。
甚至就连博览群书的清月,也不会在历史问题上与她争辩。
因为这是可以直接与先祖对话的部落巫祝。
虽说越是年代久远的先祖之灵,就越难以在现世召唤出来,但这也是因巫祝的能力而定的。如部落的首席巫祝,就可以轻而易举地将三千年前,部落尚未完全成型时候的先祖之灵也召唤出来。
至於蓝澜,少女的天赋甚至更胜一筹,虽然积累尚浅,於“现世”一道,造诣还不及那些资深巫祝,但她在灵界却有着更为宽广的视野,以及更为强大的灵体吸引力。
即便不能将太过古老的祖灵召唤现世,却能在灵界与他们实现对话,聆听数千年前的故事。
蓝澜目前能够抵达的极限,正是距今四千年前。而从四千年前的祖灵口中,她还知道北境之民的历史甚至还要更加悠久!
只不过,北境之民真正以部落的形势扎下根来繁衍生息,形成今天的白衣部落,的确就只有两千多年,在此之前,因为种种天灾,雪山文明几度沉浮,最终靠着些许机缘巧合才得以涅重生。
但无论如何,蓝澜实在不能容忍这些浅薄的南方人,胆敢将历史悠久的北境之民当成是人魔大战时期逃难的难民!
而蓝澜此言一出,圣元人顿时也偃旗息鼓。
虽然心中不乏异议,但是……毕竟蓝澜都这么说了,那也只能这么认了。
圣元人不怕蓝澜,但却真的是怕死了蓝澜身旁的嬴若樱。
如今最能吸引火力的挡箭牌许柏廉不在,他们这些福利旅游团的人哪里敢去招惹秦国的煞星?
虽然长公主现在只是通过直播技术投来一个投影,但宗师神通鬼神莫测,谁敢说投影就不能杀人呢?
圣元人偃旗息鼓后,便轮到秦人提出假设,然而在异物领域,秦人的研究着实不足,虽然各有猜想,也各有依据,最终却都在讨论中被逐一否决。
“也罢,看来这个问题一时半刻是难有定论了。”最终,朱俊主动收回了禁魔石,笑道,“不过这也是魔道的魅力之处永远都有未知,永远都需要我们砥砺前行。”
一番客套话之后,晚宴便进入了闲散环节,不再有统一话题,众人各自凭兴趣畅所欲言,顺带大快朵颐。
现场气氛相当放松,许柏廉不在,圣元和秦人就不至於剑拔弩张,长公主虽然留有投影,主要精力还是放在了南疆战场,大多数时候都静坐着一言不发,随着晚宴气氛热络起来,她的威慑力也逐渐冷却。
但实际上,长公主并没有闲着。
一方面,她的确已经来到南疆前线,重新开始镇压忽然骚动的荒蛮之灵,另一方面,在迷离域中,她与朱俊的对话始终没有断。
“殿下,你感觉怎么样?”
长公主冷笑:“你是打定主意只要我来说难听的话了?温文儒雅的宗师大人?”
朱俊也随之一笑:“也对,那我就不客气地说了:夜郎自大。”
“呵,长生树下的娇嫩花朵,都是一个德性。”长公主语气满是讥讽,“周赦的愚民之道贯彻地足够彻底了,好歹也是一群位高权重的老头子,能把禁魔石联想到虚化遗族上,简直可笑。”
朱俊接下来却笑不出来:“所以,白骁身上的异物,也没法指望圣元人能有理论来解释了。”
说到白骁,嬴若樱也笑不出来了,冷哼一声道:“解释什么?感染异物,让他去死好了。”
“白骁倒是不会死。”朱俊摇了摇头,“若是异物感染会致死,他早该死上十次一百次了,许柏廉只是沾染了一点余波就被腐蚀地生机丧尽,基本不大可能活着回到圣元,这等剧毒之物的厉害,实在超乎想象……”
长公主讽刺道:“而你就让这病原体在学院内悠然闲逛了几个月!”
“在许柏廉尝试置换记忆之前,异物没有任何扩散迹象。”
“现在有了,你还在等什么?”长公主的声音更显讥讽,面对这位天下第二人,她是真的一点恭敬都欠奉。
然而联想到两人往常在私下里对话时,嬴若樱那冷淡却丝毫不越矩的认真态度,朱俊只能感慨雪山人真是魅力无穷,硬生生将一个彬彬有礼、冷静而理性的长公主刺激成了现在这模样……话说眼下的重点不该是如何处置已经死到临头的许柏廉么?怎么还是要对白骁的话题纠缠不休呢?
但是,长公主提出的问题,也的确需要正面回应。
“我在等圣元人的反应。”朱俊说道,“那毕竟是他们培养出来的魔道宗师,就算是边缘化的宗师,始终也占据了至高一席,而且是难得没有占用太多长生树资源的异类,这种异类若能顺利发展,很可能为人类拓展出第十四个席位,价值非比寻常,不可能随意舍弃的。”
长公主於是也沉下面色,认真思考起来。
“如果圣元人真要插手,不该等到现在,周赦行事虽然偏爱后发制人,但不至於冲缓到这个地步,我倒觉得许柏廉从一开始就是弃子,甚至异物感染都可能在他预料之中。当初那群星之眼的异象可是你写进公开信里发过去的!”
朱俊却摇头否决了这个猜想:“他不会拿异物开玩笑,普天之下,没有人比周赦在这个问题上更保守和敏感……”
嬴若樱说道:“那你要怎么解释周赦此时仍无动於衷?第一,他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第二,他知道但不介意,第三,他知道,介意,但无能为力。你觉得哪一种解释,能符合天下第一人的人设了?”
朱俊紧皱起眉头,欲言又止。
嬴若樱又说道:“东篱城那一战我就感到有些不对劲了,虽然许柏廉那疯狗,再来十次我也能打爆他的头,但是把这种废物派过来让我打,周赦显然是故意的,我当时就感觉那整条船都是东大陆的弃子,让我们能安心无忧地吞下树种……但仔细想想,这似乎又有些小题大做。”
朱俊说道:“我还是难以理解周赦这种做法,要放弃子,有一百种更好的选择,他们圣元皇室找不出不受欢迎的皇子吗?”
曾经亲手杀过某皇子的嬴若樱怎么听怎么别扭,但也知道朱俊此时就事论事,根本心无旁骛去语言讥讽他人,也只能先按捺住了,继续阐述自己的想法:“你只是以己度人,有了先入为主的偏见,弃子论虽然匪夷所思,但你换个角度来想呢?许柏廉不占用多少长生树资源就成了魔道宗师,固然可能开辟出新的宗师席位,但这个席位是可控的吗?或者说,周赦真的希望开辟新的宗师席位出来吗?”
这个问题,倒是问得朱俊当即一愣。
嬴若樱冷笑道:“你一生专注学术,政治上的勾心斗角比学生还要稚嫩。我问你,天下第一人,这个称号就没让你产生一点联想?”
朱俊被问得更是茫然,这能有什么联想?我一个天下第二人,需要联想第一人什么?等等,莫非长公主殿下你最近查抄女兵的小说查抄太多,也中了腐毒么……
嬴若樱在迷离域中的怒火顿时形成实质:“你脑子进水了?!我说的是皇帝!所谓天下第一人,不就是帝皇、君主么!?你什么时候见过皇帝喜欢身边有很多亲王的!?”
朱俊这才恍悟。
的确,他以前从来没有以这个角度去思考过问题。
毕竟他只是天下第二人,而且醉心学术多过其他任何杂务也是拜其所赐他堂堂宗师居然贫困潦倒在纯粹的学者看来,能够同行的人当然是越多越好,魔道奥秘无穷无尽,单凭一己之力,终其一生也难有成就。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朱俊才会担任学院院长一职,数十年如一日地教书育人,培养出了一批极其出色的魔道大师……但是,如果不是以学者,而是以政客的眼光来看待此事,的确会有不一样的结论。
“而且你和周赦打交道最多,应该知道他从来也不是什么求道者!”
朱俊一怔,神色略微黯然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