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看,这金黄的船身和锁幅,这乌亮的拱形船棚,这崭新的鱼钩、渔网,这整整齐齐的排排船队,这威威势势的机动指挥船,倒转去十五六年,哪里想得到呀!没有毛主席和共产党,你莫想破了后脑壳。没得县委和公社领导、水产局领导,任凭你折断筋骨累弯了腰,也是白费牛力气。春江,你为什么不知足呢?自从你上任之后,置起了机动指挥船,渔船下洞庭湖捕鱼,有风无风,都不消荡桨了。机动船突突一开动,就像老才鱼带才鱼秧秧儿一样,把一大群渔船都拖带走了。
过去,在无边无际的洞庭湖中捕鱼,人人提心吊胆。集体化以后,置起收音机,听气象预报,吊起的心落下了一些。这而今,有了机动船,就是八级风、十级浪,也没人担忧了。春江,比起旧社会俺爷儿摸脚坑子的时候,这号日子一点也不亚于神仙过的了嘛。你为什么还不知足呢?
这些年,鲜鱼生产量不正像洞庭湖里涨大水,一浪更比一浪高吗?一百次鱼归,至少有九十次是舱满船满嘛。有些时候打鱼少,完不成任务,也不怨天,不怨地,只怪没尽能力嘛。像我,老倔无用。这与连改不连改有什么相干。春江,你为渔家立了功,为革命作了贡献,县里学大寨的评功表模大会,还把你请去同县长、县委书记平起平坐啦!这跟俺过去叫人看不起的渔佬子被渔霸、渔主压在春柳湖底,出不得水,露不得泥比较起来,不是一个地狱,一个天堂吗?
这么些好处,你那个聪明的脑壳为什么想不清?你那双灵敏的眼睛为什么看不见?
这方面,你姐夫思源比你高明,你得学学思源的长处啊!不然,你何得冒冒失失跑到水产局,给刘局长送《连改报告》,要求搞什么连改、定居,搞什么养殖啰。照你那样做了,未必就更好?
自古以来,种田的守田头,打鱼的守船头。渔民生成是四海为家,水上漂流。要是不住在水上,吃在水上,这“渔”字还要三点水做什么呢?不听老人言,到老不周全。挽垸修堤,挖池养鱼,建房造屋,那像喝鸡汤蛋汤吗?摆起好多的拦路虎:缺资金,少技术,差木材,无砖瓦,四根鱼篓系,一根都没得。要把整个春柳湖围起来,光靠自己这几双打鱼的手,三年五载都不晓得如何。这不是儿戏的呀!搞得不好,劳民伤财,把集体的家当一瓢汤泼了,那时候,群众找你是问,刘局长刮得你眼珠儿往上翻,就悔之晚矣。
春江呀!你一千个不应该,一万个不应该,去冲闯培养你的刘局长呀!思源啊,你也得关心关心春江嘛。他毕竟是你的大舅子嘛。你跟刘局长感情深厚,要在刘局长面前多多方圆。不然,春江有个什么差池,怎好开交呢?
历崇德老人听着想着,想着听着,自然而然地对邹河清产生了深刻的同情。恼恨周小芹、朱天湘这些毛头毛脑的冒失鬼。也怨恨空蓄一把白胡子的危说章,这时候最好主持正义,而又不愿讲公道话。更在心里怒骂安长庚:你痴长了三十多岁,还掌起他们这些不懂事的孩子吵吵闹闹,这不是要把思源、春江推到火坑里去呀!他是一个质朴、厚道的老渔人,他不愿意当着众人袒护自己的女婿。他觉得只要毛主席、共产党当家,连改还是不连改,定居还是不定居,总会有个正确定论的。但是,对于儿子得罪了刘局长,他是无论如何也放不下心里那块铁饼的。在这种场合下,他又能说什么呢?只能怨愤,只能气恼,只能默默地等待着事态的发展。
然而,他没想到白胡子老倌危说章不肯放过他,偏偏要指名道姓地点他:
“历三老倌!”
历崇德抹完了锁幅板子,正举起拖把擦着拱形船棚,装着没听见,默不回应。
危说章又招呼道:
“历三老倌呀!”
历崇德不得不拖腔拉调地回了一个字:
“嗯。”
危说章提高音调问道:
“你的意思嘞?”
历崇德装着没有听见他跟大家的议论,他懒得理彩,不予理会,只管埋头做他的事。对眼前的事,对眼前的人,他历崇德惹不起,难道还躲不起吗?俗话说得好,无论什么事, 惹不起,躲得起。他决定:躲!躲!躲!躲得越远越好。躲得越远越不心烦,躲得越远越有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