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心里非常不舒服。
封亲王是遵循皇考遗命,这个“恭”字确实继承大统的咸丰自己苦心钦赐,以示恩赏和告诫。自己对着奕心存忌惮,赋予他闲差,结结实实让他坐了三年的冷板凳,直至咸丰三年,太平军北伐,朝廷正值用人之际,自己才任命老六为署理侍卫大臣,处理京城巡防事务,后又令奕入职军机,统筹军政,又因着他出使俄罗斯谈判有功,自己又下旨:“恭亲王外事有功,着宗人府从优议叙。”这可是连开国功臣摄政王多尔衮都未曾享受过的殊荣,可这老六日益骄纵,出入宫廷招摇过往,如今,居然额娘还一心念念着自己的亲生儿子,皇帝的额头青筋直跳,在皇后的跟前强忍着没有发作出来。
且看在额娘的份上......咸丰皇帝默默地这样想道。
九月十五日丑时一刻,康慈皇太后薨逝,享龄四十有三,皇帝痛哭不已,哀之再三,上谥号“孝静康慈弼天辅圣皇后”,不加道光帝谥号,也就是“成皇帝”中的“成”字,不称“成皇后”,神位不祔太庙,强调“孝静皇后”和自己母亲“孝全皇后”嫡庶有别。恭亲王愈发不满,上书皇帝,要求“全为子的一片孝心”。
丽妃穿着素服在养心殿伺候皇帝笔墨,虽在孝中,浑身缟素,头上只有一个纯银的扁方,手里戴着的手镯也是素银子,毫无花式,丽妃就着云龙吐珠的端砚,磨了一池浓浓的乌墨,放下手里的沉香松烟墨,瞧见皇帝对着一封折子发呆,默默出神,丽妃开口笑道:“皇上发什么呆呢?”
咸丰被悚然惊醒,把身子歪在玄黑色边框的明黄色靠垫上,“朕无事。”咸丰把恭亲王的折子重新看了一遍,想起了儿时的光景,皇帝触动了手足之情。于是二十多年来的往事,刹那间,都如潮水般,奔赴到了自己的心头。
幼年时候,最难忘怀的是,每天四更十分,自己起身上学,奕最是爱玩贪睡,保姆嬷嬷一遍一遍地都唤不醒,但是只要说一句:“四阿哥可要走了!”奕立刻就会把双眼睁得好大,自己挣扎着起身,慌慌张张地喊着:“四哥等我!四哥等我!”
于是纱灯数点,内监导引,由两人居住的储秀宫,入长康左门,穿越永巷,进日精门到乾清宫东面的上书房上学,虽然两人贵为皇子,各有授汉文的师傅,教满洲话的谙达,但是只要一离开了书案,两个人必定凑在一起,不管到哪里都是形影不离。
咸丰记得了自己十四岁那年,正是开始习骑射,就在东六宫西面的东一长街试马,十三岁的奕,第一次被抱上马鞍,吓得哇哇大叫,渴死没有几天工夫,就已经控御自如,骑得比谁都好——从那时候开始,奕才具展露,一步一步地赶上来了!
“哎!”皇帝轻轻喟叹这,除了皇太后薨逝带来的伤感之外,心里又油然浮起了一种莫名的惆怅,喃喃念道:“青灯有味,儿时不再!”一面自语,一面取了枝玉管紫毫笔,信手乱涂着。
丽妃从皇帝肩头望去,只见皇帝画的是两个人,一个持枪,一个用刀,正在厮杀地极为激烈,丽妃瞧着有趣,便问道:“皇上画的是谁啊?”
“一个是朕,一个是老六。”
丽妃一颗心猛然往下一沉,手脚都有些发冷,皇上和六爷兄弟不和,自己是知道的,但何至于如仇人般刀枪相见,要拼个你死我活呢?
“这话有七八年了!”皇帝画着又说道,“是老六玩出来的花样,让内务府给打了一把好刀,一支好强,朕和他两个人琢磨出来好些个新招式,有一天让老爷子瞧见了,老爷子高兴得很,给刀枪都赐了名字,刀叫‘宝锷宣威’。”
丽妃舒了口气,无端惊疑,自己都觉得自己的反应好笑,“枪呢?叫什么名字?”她又问。
“枪叫‘棣华协力’。”皇帝转脸过来问,“芊芊你可懂得这四个字?”
丽妃娇媚地笑着,“我哪里懂得呀?正等着皇上讲给臣妾听呢!”
“皇后若在,必然是知道,这就是说兄弟要同心协力,上阵打仗,才可保必胜。”
“本来救应该这样儿嘛!”
“连你都知道,”咸丰皇帝冷笑了一声,“哼,可老六偏偏不知道!朕念在额娘的抚养之恩,特意奉养为皇太后,晨昏请安一如亲身额娘,芊芊你瞧瞧,除了先帝爷和朕之外,哪里有皇帝肯奉养非是先帝正室,又不是皇帝生母的侧室为皇太后!”
丽妃低头垂发,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了起来,不敢多说话。
只有皇帝的嗓子越发高了起来,杨庆喜连忙把殿内伺候的小太监赶了出去,“这还上折子要为皇太后添先帝爷的谥号,真是可笑!”
“虽有大功,可如今这功劳也不过如此!俄罗斯还是依旧在黑龙江边建起军屯,军舰还是如旧驶入黑龙江,在北海耀武扬威!”
发了一阵牢骚的咸丰皇帝,继续拾起笔,准备如何应对,“芊芊,你先跪安吧,等晚上朕去你永和宫再和你说话。”
“是,臣妾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