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是窃窃私语,但音量却不小,方媛在里面听了个一清二楚。她知道那些女生的想法——她们巴不得她因恐惧而离开441寝室。但她们又怎能知道,自己进入南江医学院付出的代价有多大,怎么会因为这么一点小事而轻易放弃呢。
为了这三千多元的学费,她跑遍了自己能找到的所有亲戚,流过多少泪受过多少白眼跪过多少人才凑到这些,而这些,仅仅能维持她第一年的学费和第一个月的生活费而已,其他的,现在根本没有着落。她一直牢记着父亲的叮嘱:“无论前方的路如何曲折艰辛,一定要走下去,永不放弃!”
校工虽然走了,但她自己有手有脚,自己动手整理441寝室是一样的。寝室的墙壁只是有些脏,不必粉刷打扫干净也可以将就。至于其他的事,没有水,可以去其他寝室先提些使用。没有电,可以点蜡烛。卫生间倒是个问题,目前只能等人来修理,好在她从小就在农村生活惯了,这问题也变得不是问题了。
方媛可不想去住招待所,一个晚上五六十元,她舍不得。何况,自己迟早是要住进441寝室的,寝室迟早是要打扫维修好的。她从小就在家做家务农活,这些小事对她来说并不在话下,做起来得心应手,不一会就做得热火朝天起来。
半个小时后,方媛遇到了她在南江医学院的第一位好友——徐招娣。
徐招娣走进441寝室里,方媛戴着个纸帽拿着根绑了扫把的竹竿正一蹦一蹦地跳着打扫天花板,用徐招娣的话来说,她当时的样子,简单就是个马戏团的小丑。
不过徐招娣的形象也好不到哪里去,她当时穿着旧花布衣服,身材魁梧,粗手大脚,说话中气十足,活脱脱一副农村妇女的样子,再加上“招娣”这个有农村俗得不能再俗的名字,连同样出自农村的方媛觉得她一身土气。
徐招娣是秦月派遣来的。她怕方媛一个人居住在441寝室害怕,而徐招娣是新生中年龄比较大、处世经验比较多的农村学生,特意让她来陪方媛。没想到,到这一看,才知道校工因为突然生病而没来帮她们整理寝室。
简短的自我介绍后,爽朗的徐招娣二话不说就开始动手整理寝室。两个人一起做事情就轻松多了,一边做一边聊天,很快就将441寝室的形象大为改观。
“我说方媛,看不出你一副柔弱无力的样子,做起事来可不含糊。”
“自己做习惯了。”
“是吗?你经常做家务啊。”
“嗯。”
“我也是,我在家是老大,下面三个妹妹两个弟弟,不做不行啊。你呢?”
方媛默不做声,只是使劲地擦拭桌椅。
徐招娣一脸雾水:“方媛,你怎么了?”
“没什么。”方媛坐了下来,转移话题,大叫一声:“耶!总算做完了,好累啊。”
徐招娣没有再问,笑:“还没有做完呢,阳台的窗户还没有擦。”
“啊……”
“呵呵,你休息一会,我来。”
说完,徐招娣把椅子搬到阳台上,站在椅子上擦窗户。
方媛也确实累了,靠在阳台一侧观赏风景。
九月的南江依然热浪滔天,篮球场上一群男生在赤膊打球,似乎在卖弄肌肉,旁边围了一些观看的少男少女。人工湖里微波荡漾,在日光的反射下熠熠发亮,不时有鱼儿翻跃过水面。旁边的小树林里,各种清脆的鸟鸣交织在一起,似乎在议论林中双双对对的学生情侣。医学院里一片明艳平和的气象,方媛看得有些痴了。
然而,一阵寒意把她惊醒,她竟然全身发起抖来。徐招娣也注意到了,关心地问她:“方媛,你怎么了,怎么在打摆子?”
“打摆子”是农村的俗称,学名称之为“疟疾”,发作时浑身发冷,即使在酷热无比的仲夏也仿佛如坠入冰河中颤栗不止。
“不是……”方媛艰难地吐出这两个字。“打摆子”是会传染人的,她不想让徐招娣误会。
“那你……”
“没事的,过几分钟就会没事。”
果然,几分钟后,方媛颤栗的身子渐渐平息下来,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但真的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第一章 鬼气森森 5
方媛清楚,要发生的终究要发生,冥冥中仿佛有种神秘的力量操纵她一生际遇。她颤栗,并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恐惧——对未来发生的可怕事件的恐惧。这种情形,在她的过去出现过多次,每次都灵验了,每次恐惧的颤栗过后接踵而来的是令她心悸的悲伤事件。现在,这种诡异的颤栗再度重现,那些死灰色的往事一幕幕涌了出来,如深不可测的黑洞般吸引她进去。但她抗拒,竭力想摆脱这种可怕的心绪——她不想生活在过去中。
她想到了一年前的441寝室阳台,据说那个女孩就是从这里跳下去的。女生楼下的水泥道路现在看过去洁净无比,谁也不曾在意,曾经有一个鲜艳朝气的生命在这里消失。她仿佛看到一个青春朝气的女孩身体撞击水泥道路的情景,鲜血四溅、骨断头破,从美丽变成恶心只是短短的一瞬。
女孩临死时在想什么?
方媛感到自己有些好笑,这些,与她又有什么关系?她们都不过是这个世界的匆匆过客,只不过机缘巧合先后住在同一间寝室而已。虽然这样安慰自己,方媛还是有一些莫名的悲伤,或许,她从那名自杀女孩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徐招娣还在擦拭窗户,闷着头,不言不语。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她也不例外,只是无人倾述而已。
方媛叹了口气,摇了摇头,结束自己的胡思乱想,回到现实中来,转身想去叫徐招娣休息。
此时大约上午十一点,徐招娣站在椅子上,辛辣的阳光映射在她身上,将她的影子拖进阳台的角落里。在这个角落里,阳光遮住了,留下一片半圆形的阴影。
那个女人就出现在徐招娣身后的阴影里,全身笼罩在一袭黑色的风衣中,风衣悠悠晃动,她随着晃动的风衣移动,没有一点声息,如同一个幽灵般。方媛看不清女人的脸,她的脸前飘浮着一层淡淡的薄雾,从黑色的衣袖中伸出两只枯瘦的爪子。所以说是爪子而不是手,是因为那上面除了骨干只有一层苍老干瘪皮。方媛知道女人在笑,仿佛猎人发现猎物般的阴冷笑意。
女人的目标不是她,是徐招娣。
徐招娣站在椅子上,如果将椅子掀翻,她重心不稳的话很容易摔倒,如果摔向阳台的外侧,等待她的将是坚硬的水泥道路,一年前女孩跳楼的悲惨情景就会重现。
方媛的心悬了起来。
女人靠近了徐招娣,脸上的薄雾忽然间散开。她的头颅也如一个骷髅头,所不同的是有一张可以覆盖的老皮、一些杂草般的乱发、一双恶毒的眼。方媛害怕那双恶毒的眼,女人的身躯虽然飘向徐招娣,眼睛却一直在望着她,凸了出来,洞穿了方媛的心脏,吞噬着她脆弱的心灵。
方媛想要叫,但叫不出来。她想冲过去扶住徐招娣,却动不了。她的大脑中枢的神经已经指挥不了她的身体。在这一刻,她仿佛中了定身法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鬼气森森的怪女人靠近徐招娣。
怪女人近了,近了,越来越近了,她飘得虽然慢,但两者之间的距离实在太近了。她的手指已经接触到椅子,她的黑气已经渗进徐招娣身体内。方媛甚至能清楚地看到,徐招娣停止了擦拭窗户的动作,全身僵硬伫立在椅子上发呆。
然后——然后徐招娣在脸上明显出现了害怕的神情,似乎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事物般,手指有些颤抖,咬了咬嘴唇,忽然从椅子上一跃而下,身躯重合在怪女人身上,紧接着全身一哆嗦,脚有些站立不稳,但她伸出手扶住了阳台。
一切都消失了。
怪女人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