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看来你还是怕的嘛。”
陆楠并没有因为他的轻蔑而动怒,她咽了一口口水,低沉的说:“这有什么值得嘲笑的,我只是一个从没经历过战场,也不具备任何武力的女人,我觉得自己可以孤身一人进入这个帐篷就已经足够勇敢。反而是您,一位成熟年长具有压倒性武力优势的男性。要是您觉得这样威胁一个手无寸铁的女人很足以骄傲的话,那么就请尽管得意好了,库曼的苏丹也不过如此。”
萨拉丁沉默不语,只是一遍又一遍以锐利的视线上下打量着她。陆楠感到那股让她头皮发麻的危机感还没有散去,看来萨拉丁并没有放弃杀掉她的想法。
“如果您是想企图以此来看我痛哭流涕下跪求饶的丑态,我劝您还是打消这个念头吧。歌兰家族的人哪怕是死,也会保留应有的尊严跟风度。难道您觉得杀了我就会导致帝国动摇?很可惜,虽然我还没有结婚生子,但我还有好几个兄弟跟侄子。这边我的死讯刚刚传出,那边大臣们就会立刻拥护他们其中一人继位。而且我的死还会成为激起帝国仇恨和教会煽动的最好武器。虽然您表现得好像不值一提,但从您甚至愿意千里迢迢赶来和我见面这一点推断,恐怕您现在的处境也不怎么美妙吧。”
说着说着陆楠反而冷静下来,她觉得萨拉丁搞不好确实只是在吓唬她而已。真的想杀她的话哪里用得着废话那么多,直接把她骗进来动手不就完了。
果然,萨拉丁前一刻还满脸阴沉,后一刻就跟幻觉似的又露出了友善和蔼的笑容。
“哎呀,真是抱歉,我只是想跟你开个小小的玩笑而已。没想到女王陛下虽然年纪不大,却勇气惊人,不愧是查理的后代,我对此深表敬意。”
陆楠真心佩服他这种变脸的技术,搞得她都差点信了他只是开玩笑而已了。那种仿佛化为实质性一般凌厉的杀气难道是她的错觉吗?他分明是真的动了杀机。但是陆楠也不可能去跟他辩论这个,只能浮夸的露出一种尴尬又不好意思的笑容来表示自己刚才的确被吓到了。
“为了表示我的歉意,让我敬你一杯。”
说着萨拉丁就举起酒杯,先干为敬。随后他摸着被酒沾湿的胡子一脸慈爱的看着陆楠,无限惆怅的说:“虽然我们是敌人,但我还是很敬佩你的勇敢和聪慧,要是我也能有一个这样的女儿,那么也不必为了后继无人的事情而发愁了。这一点来说,我很羡慕你的父亲啊。”
陆楠正端着酒杯礼节性的回敬,听到这话手一抖,差点没把杯子丢地上。她一直觉得自己的脸皮够厚了,比起萨拉丁来真的还差得老远,看看这睁眼说瞎话的实力。
接下来他们就跟前面的一切都没发生过似的,开始客客气气的扯废话和找彼此的破绽,两人又真真假假的过了几招,大致摸清了彼此的底线。萨拉丁估计已经明白陆楠是不会因为他的恐吓而让步了,而陆楠也确定没有足够的好处萨拉丁不可能答应停战的条件。他虽然没有说明具体原因,陆楠却以根据之前自己搜集到的情报和他的一些表现有了个大致的推断。虽然她不知道库曼目前的政局究竟如何,但显而易见萨拉丁肯定有些控制不住。他肯定是想停战的,否则不会到这里来和陆楠见面。但因为一些原因他却不能擅自的停战,除非有充足的理由,所以他才又是威胁又是恐吓的要陆楠割地。
其实陆楠从一开始就认定库曼不可能是个长久的稳定政权,民族成分复杂,还有各种激烈的宗教冲突矛盾。虽然他们都信奉同一种宗教,里面却有不同的派别,彼此之间搞得剑拔弩张,整天没个消停。但是这些都还不是主要的因素,陆楠认为他们最大的致命伤在于整个国家实行的是一种以战养战的政策。当然库曼刚刚建立的时候还不至于这般畸形,但可能是因为某任苏丹的野心,也可能是几十年前那场让他们感觉无比耻辱的战败,慢慢的发展到现在,可以说库曼简直全民皆兵。凡是成年的男性基本都加入了各个部族的军队,到处抢劫掠夺。曾经库曼的首都大马士革是商业中心,无数商队往返于此,繁华无比。但是现在因为战乱的关系基本已经没什么商队敢冒险跑到这里来了。而库曼本身的地理环境又决定了他们不可能大片种植作物,所以陆楠还挺好奇,他们现在国内主要经济来源是什么?总不可能是石油吧。
陆楠好歹还是看过不少历史方面的书籍电影,深知这种政策在国家战无不胜的时候还好,一旦遭遇到连续的战败,瞬间整个国家的体系就要大乱。在她的世界里,两次世界大战里的日本和德国不都是这么玩儿完的吗。她估计萨拉丁不懂什么叫军国主义,但很显然库曼现在奉行的就是这一套斯巴达人般的传统。表面看库曼好像呈现出一片欣欣向荣的复兴景象,但都是建立在他们对周边国家的掠夺以及萨拉丁本人的威望之上。就如同镜花水月,看似美妙,实际上都是假象。
要是她有足够多的时间,甚至都不用跟库曼发生什么大规模的对战,只要好好的建设好国内民生经济,加固防线不让库曼越界,耗上个十来年,等萨拉丁一死,库曼绝对就会大乱,再次陷入四分五裂的状态。那时候她就可以带着养精蓄锐的军队慢慢一个一个的收拾。
可惜,教会根本不给她这个时间,逼迫她不得不跑来冒着危险跟萨拉丁讨价还价,只能说时不我与。
陆楠又明里暗里的试探了一阵,心里已经大致有数了。萨拉丁应该已经失去了对手下部落联合军队的一部分控制权,事到如今,不是他想停战就能立刻停战,陆楠必须给出让他手下部落族长满意的条件。她觉得是时候跟萨拉丁谈谈教会以及海上进军路线的事情了。
又小口的抿了一口酒,也许是沙漠地带的葡萄特别甜的关系,陆楠觉得这酒的口味真心不错。她放下酒杯,清了清嗓子,对因为太多无意义废话而开始不耐烦的萨拉丁说:“您有没有想过率军攻入教廷的事情呢。”
第177章
从帐篷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接近黄昏,陆楠看着天边血一般的夕阳,莫名就想起了所谓逢魔之刻这个词。明明换个地方是很美的场景,却在无尽的黄沙衬托下充满了不祥之气。尽管身边有大批的军队正充满敌意的投来无数视线,陆楠却从心底涌起一种孤独的感觉。她从未如此真切的再一次意识到这里已经不是她生活了几十年的那个世界和时代,甚至连她这个存在都是虚假的。她只是一个套着别人身体的游魂罢了。要往更深一点的方向思考,搞不好她脑海里那些关于现代社会的记忆都是被人灌输的而已,她就是一个被更高存在当做玩偶摆弄的小丑。
“陛下!”
在她盯着天空发呆的时候阿弗里已经带着骑兵们赶了过来,在这恶劣环境下默默等候了许久,他们的头上身上满是黄沙,一个个都脏得跟什么似的。陆楠看见阿弗里和其他人脸上都是一种终于放下心的表情,知道在她跟萨拉丁扯皮的时间里,这些守候在外的士兵们不知承受了比她大多少的压力。特别是阿弗里,他都没有掩饰自己的焦急,一双眼睛只看着陆楠,好像天地间只有她的存在才最要一般。这让陆楠的胸口微微一暖,刚才那些奇奇怪怪忽然涌入脑海的想法顿时烟消云散。无论如何,知道有人在真心的为自己焦急担忧总是一件很高兴的事情,哪怕仅仅只是因为她的身份也一样。
一眨眼的功夫阿弗里就一马当先的冲到了陆楠的面前,他的骑术比起陆楠那半吊子可高明了太多,几乎是擦着陆楠的脸勒住马匹,翻身下马,仔仔细细的打量着陆楠从头到脚的每一寸,好像生怕她受到了什么伤害。陆楠经过长时间高强度高紧张的谈判周旋,现在也是心力交瘁,觉得两眼发花双脚直抖,真想就这么一头扎下去睡个天昏地暗。但现在还不是放心的时候,她微微对阿弗里摇了摇头,示意赶紧离开再说。身后那堆虎视眈眈的库曼骑兵可不像是充满友善的模样。
阿弗里会意的点了下头,见陆楠一副体力衰竭的模样,便一把搂住了她的腰,几乎是夹着她快步回到了骑兵方阵之中。他面色严肃的将陆楠托上马背,随即自己也翻身上了同一匹马,坐在陆楠的身后,默不作声的对着身边的军官们打了几个手势。于是骑兵们便训练有素的分成了两队,一队护着陆楠开始缓缓后撤,而另一队则是面向着库曼人的方向,武器出鞘,盾牌高举,摆出了掩护戒备的阵势。幸好库曼人那边虽然有了一阵小小的骚动,一些早就已经无法忍耐的骑兵像是打算追过来,却很快被军官拿着鞭子一阵抽打呵斥,终究还是眼睁睁的放着陆楠他们一行人离开了。
饶是如此,阿弗里还是没有丝毫放松警惕,确认脱离库曼人的视野后,他便下令全速前进。陆楠之前还挺为自己的骑术感到沾沾自喜,结果现在才知道骑兵真正全力疾驰的时候是什么速度,反正她已经快被颠得吐出来了,要不是有阿弗里在后面紧紧的抱着她,她早就从马背上摔了下去。原来阿弗里要和她骑一匹马是这个理由啊。
由于出发以来一直都比较艰苦,吃不好睡不好,再加上今天开始陆楠就基本没吃过什么东西。虽然在萨拉丁的帐篷里确实稍微沾了点食物,但陆楠怎么可能放开肚子大吃大喝,完全装样子而已。现在她的胃里空空如也,像是燃烧着一把火,折腾得她酸水上涌,恶心头晕。陆楠在心里苦笑,果然这个身体还是被养得太过娇气了,这么点饿都受不了。想当年现代的时候忙起来几天就靠喝咖啡活着,她不照样活蹦乱跳。她极力的想压下这股呕吐的冲动,但身体的生理反应又怎么可能单单只靠意志就能抵抗呢,所以在疾驰了一阵后陆楠终于忍不住的干呕了几声,还不小心吐出几口疑似胆汁的东西溅到了阿弗里的手上。
陆楠从来还没这么狼狈过,她擦着嘴边残存的液体,竟然第一次毫无虚假的耳根发红,想要道个歉,然而现在她被颠得东倒西歪,生怕张嘴就咬了舌头,哪里还有什么多余的精力说话。但是阿弗里好像并没有放在心上,他随便的把弄脏的手背在马头上擦了擦。在一片震耳欲聋的马蹄声中,陆楠听到他俯下头凑在耳边低声的问:“您不舒服吗?请忍耐一下,很快就能休息了。”
陆楠拍了拍他的手臂表示自己听到了,她很理解阿弗里此刻的做法。由于太过难受,她只好死死抓住阿弗里的手臂,尽量靠在他身上让自己好受一点。回忆起离开帐篷之前萨拉丁对她说:“要不是因为你只是个女人,我绝对不会放你这么离开。你应该感到庆幸,女王陛下,幸好你只是个女人。”
那一瞬间陆楠虽然还勉强维持着面上的镇定,背上早就冒出了一片冷汗。她看得出来,萨拉丁说的是实话。由于她太想获得那份停战协定了,所以毫无顾忌火力全开的跟萨拉丁展开了针锋相对的唇枪舌战。她并不觉得自己有多么的优秀,满脑子想的都是不能被萨拉丁看低。但是直到萨拉丁盯着她的眼睛,杀气腾腾的说出那句话的时候,陆楠才感到了一丝后悔。她又忘记了,这不是自己曾经的那个时代,她以为正常的标准对于这个时代的大多数人来说简直是天才的级别。先不说这里能读书写字的人有多么稀少,反正就陆楠接触到的对象,大多数还是位于统治阶层的顶端,却根本谈不上有什么卓越的眼光,跟没有什么独特清晰的见解。他们只是得过且过,醉心沉迷于自己的出身跟家族,只想着寻欢作乐纵情声色。陆楠在满坑满谷的贵族里挑挑选选了许久,发现能用的人也就那么几个而已。为了能让国家正常的运转,她甚至连弗兰德斯公爵这个最开始明显对自己没什么善意的人都极力的拉拢,就是因为他好歹有脑子。
所以难怪萨拉丁会对陆楠在这次会面中无意展露出来的一些想法跟念头感到忌惮,陆楠都不确定自己有没有不小心说出了什么她觉得无所谓但这个时代的人却前所未闻的话。回想当初安茹公爵跟她聊过好几回后都不惜抛开那份偏见,陆楠觉得自己真的是太顺风顺水导致忘掉了最开始的谨慎。
但是幸好,幸好,萨拉丁再怎么心机深沉,他终究还是这个时代的男人,有着大多数男人的通病,看不起女人。陆楠曾经为这种偏见感到愤愤不平,此刻回想起来她却几乎要感谢上帝了。可想而知,她要是个男人的话,萨拉丁多半会不惜一切的将她格杀当场。
其实陆楠多少也从其他男人身上感受到了这一点,比如弗兰德斯公爵,安茹公爵,甚至阿弗里。他们虽然没有明说,但陆楠还是可以察觉到他们对自己的满意跟隐藏很深的赞赏。陆楠自信在这个时代她比大多数男人更聪明,更具有清醒的头脑和纵观全局的眼光。但与此同时她也察觉到了,这些赞赏她的男人多少都有点惋惜,觉得她不是男人——“身为女人都能这么英明,要是男人的话一定会更加出色吧。”无数次他们看着自己的时候,陆楠仿佛都能听到他们的脑子里正在这么感叹。
陆楠已经不会因为这一点而感到郁闷和愤怒了。她曾经因为自己是个女人而埋怨过不公平,但是现在她却觉得也没什么不好。正因为她是个女人,所以大多数男人才看不起她,轻视她,觉得她再怎么聪明能干终究还是要嫁人。哪怕她是女王女皇帝,结婚生了孩子之后精力重心还不是一样要转移到家庭上面。即便这里不是东方,对女性的束缚好像看似不那么严重,其实骨子里依然是一样的。一样觉得女人就该回归家庭,一样觉得女人应该围绕男人奉献牺牲,没看见他们的圣经里都说了,第一个女人是由第一个男人的肋骨创造出来的吗。
思绪纷乱之中,陆楠又干呕了几声,阿弗里一只手控制着缰绳,一只手小心翼翼的在她的背上轻轻抚摸,有些焦急的说:“请再坚持一下,我们马上就到了。”
陆楠有点艰难的扭过头,对阿弗里露出了一个笑容,她清楚在阿弗里眼中看到了诸如担忧和关心的感情,心中不禁满意的笑了。
女人又有什么不好,女人有着女人的长处跟优点,最起码男人总是会不自觉的在看似柔弱的女人面前放松警惕,觉得她们娇柔软弱,根本不存在任何杀伤力。甚至还会洋洋自得的以为可以轻松的征服她们。就像是香槟公爵,陆楠很想知道,假如她是个男人的话,香槟公爵还会这么容易接近的好说话吗?难道他不是打着用爱情来征服自己,让自己变成他俘虏的主意吗。
“萨拉丁,总有一天你会后悔没有在今天杀了我,你会为了自己的轻视而付出代价。”
望着身边激荡的滚滚黄沙,陆楠在心中恶狠狠的说。无论如何,这次见面萨拉丁用看似礼貌的方式尽情的将她戏耍侮辱了一番,最后还强行逼着她留下了足以导致她身败名裂的东西当做担保。哪怕陆楠此行的目的终归还是达成了,她却无法忘记这份心惊胆战的屈辱。
就在陆楠暗自赌咒发誓一定会回报萨拉丁的这份“热情款待”之时,在她看不到的地方,还是那个帐篷里,之前负责传话带路的那个库曼使者正在跟萨拉丁说话。
“我至尊无上的主人,为什么最后您改变主意了,不是一开始就决定要把这个女王杀掉的吗?”
萨拉丁却恍若未闻,盯着桌上那份由陆楠亲笔书写并且签章盖印的纸张,他确实没想到那个几乎只能被叫做小女孩的女王敢真的写下这么一份致命的文书。而且她肆无忌惮的爽快出卖了自己的信仰,只为了对抗教会不惜引来敌人,他都不知道到底应该认为她愚蠢还是狂妄。
见萨拉丁不说话,使者不敢多嘴,只是默默的站立在一边。身为库曼的最高首领,他从来都不屑于向自己的下属解释,也不需要解释。他只要求服从,服从,毫无条件的服从。
“收拾一下,我们也该回去了。”
许久之后萨拉丁才漫不经心的吩咐,使者双手抱胸的行了一礼,急忙出去了。萨拉丁慢吞吞的收起了那张纸,卷好后收入怀中。不过他此刻确实有点后悔,不应该就这么放走那个小女王。但是他又有点好奇,想知道那个敢在自己面前张牙舞爪的小女孩到底有什么本事,居然敢挑衅自己,还宣称要和他堂堂正正战场相见决一胜负。他好笑的想,就看她那模样,估计连兔子都没杀过,她真的知道打仗死人是怎么回事吗。
“哼,就让我看看你到底可以走到那一步吧,女人还是不要太自以为是才能活得长久。”
</div>
</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