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闭上嘴不说话了。
都说锦衣卫,刀在人在,刀亡人亡。
如今算是当真应了这句话,北镇王带着白术的刀下落不明生死未卜,可不就像是如今的锦衣卫众人一般,一颗脑袋悬在半空,也不知道最终是能安稳地长在脖子上,还是倒霉地人头落地。
一时间,大伙儿均是没了主意,纪云这个样子是没办法再骑马回去的,十五和十六在一旁砍树弄了个简易的担架,对医术这块比较拿手的十二蹲在纪云身边,小声地跟他说话询问问题,剩下的一群人站在原地,你看我我看你,良久,不知道谁在人群里问了一句:“七叔和二十一呢?”
一语惊醒梦中人。
大家看向自己身边的人,看来看去果不其然没看见这两位——此时,也终于算是明白过来,他们分散之后的防锁线没出问题,若是在场的谁都没有遇见北镇王,那么很有可能便是此时此刻不在场的人遇见他了。
这么一琢磨,众人说不准是心存侥幸还是怎么的,突然觉得希望没完全破灭,皆是巴望着二十一和七叔能成功拦下北镇王,带着他的人头回来——在场的唯独是五叔脸色不怎么好看,他打了声口哨,没等一会儿便看见从林子里出现了他的坐骑,五叔跳上马,拉了拉缰绳压低声音道:“我去找老七他们。”
“……”
白术抬着头看着五叔骑在马背上,明明就是三十五六岁的光景,她却在他的头上看见了几缕白发,想到这位前辈平日里少言寡语,行为木讷,这会儿却难得说要主动出去寻找同伴,不知道为何她突然就揪心了起来……
而就在这个时候,站在人群最外面的十三哎呀了一声。
众人皆是一愣,然后齐刷刷地回过头去——
二十一是最后回来的。
回来的时候身上带着伤,身上的侍卫服都被血染红了,这血被寒风吹成了深褐色,只见他双目赤红,手里死死地抓着一个被布袋子包裹着的东西——深一步浅一步地踩着雪回到锦衣卫的身边,这平日里总是乐呵呵的锦衣卫大厨如今脸上变得面无表情,他将那用侍卫服包裹的东西往雪地里一扔,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遇见北镇王,往我们那条路跑的……哦对了,老七没了,换下他一条原本就受伤的胳膊。”
围绕在纪云身边的其余二十多名锦衣卫都忽然安静下来。
白术心里头一凉,然后就下意识地干了一件大家都没敢干的事儿——抬头去看这会儿坐在马背上,还没来得及走远的五叔。
他背对着众人,一言不发,但是白术知道二十一的话他肯定听见了。
而此时此刻,二十一抬起头,看着他屹立在不远处的背影,那双原本就怒目赤红的双瞳忽然便变得简直如同染了血般——一眨眼,一大滴液体就流了下来,那大约是滚烫的泪水将他脸上的泥巴、雪以及血痂的混合物冲出一条沟壑,他握紧了拳,一扫前一秒的淡然,嗓音前所未有沙哑地叫了声“五叔”。
而坐在马背上的人久久未回应。
直到十五和十六扶着纪云,将他往那刚做好的临时简易担架上搬,众人这才看见五叔动了动,续而他那特有的浑厚声音传来:“你们先把老纪带回去,路上仔细点别再伤了,也别一窝蜂引人注意……”
然后他扬鞭,狠狠地抽了下马鞭——□□的坐骑发出一声尖锐的嘶鸣,暴躁不安地在原地打了个圈儿便扬蹄奔出,满眼卷起的雪尘之中,大家只来得及听见五叔留下的那一句他早就说过的话……
“我去找老七。”
一阵寒风吹过,众人像是如同被冰封的雕像一般愣在原地,谁也没动,谁也不敢说话。
直到人群后面传来一阵咳嗽的声音,紧接着,纪云那低沉嘶哑的嗓音响起:“都愣着干嘛,走啊。”
众人这才动了起来。
白术虽然受伤也没跟人家说,就说自己力气大也帮着十五他们扛担架,胸前被踹中的地方隐隐约约地疼痛,但是一路上她也没怎么在意这个,满脑子乱糟糟的,只觉得自己活了那么多年,从未感觉过有哪个冬天像是今天这样冷过。
当真是冷到了骨子里去了。
☆、第一百四十五章
在白术的记忆中,锦衣卫从未像是今天那么狼狈——指挥使重伤,其他人不同程度轻伤,还折损一人……就为了捉一个北镇王,当今皇宫三十六卫之首锦衣卫上上下下二十来人,居然落得如此田地。
唯一的战利品就是这会儿挂在担架上摇摇晃晃的北镇王的一条胳膊。
想到这里,白术忍不住伸出手揉了揉怀中的兔子,她这一松手后面的十五赶紧“唉唉唉”地提醒她,她这才反应过来手上还扛着东西呢,打了个歉意的手势后赶紧抓稳了担架……此时二十几人的队伍拖得老长,回到营地的那一路上,路途居然比白术想象中的更长,一路上众人皆是默不作声,灰头土脸……
躺在担架上纪云这时候还不忘记调节气氛,咳嗽几声,唇角冒出几个血沫子,自嘲道:“像一群丧家犬。”
没人反驳他。
周围风声呼呼,白术扛着担架走在前面,没走几步又听见纪云闲不住似的碎碎念道:“徒弟,拿北镇王的胳膊给师父垫垫后背,这么躺着气有些不顺。”
白术没理他,招呼着跟在旁边的十七帮把手,十七三两步从后面走上来,沉默不语地将纪云扶起来,纪云舒坦了些,狠狠吸了两口气,奈何又吸得太急了让寒气呛进了肺部,又是一阵猛咳,温热的血液从他唇中喷洒出来飞溅到白术的手背上,寒天冻地的,白术手哆嗦了下,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纪云——只见其一扫平日里生龙活虎的模样,面色发灰……白术一直以为,书里头说的“面如死灰”是一种形容词,而如今她才知道,原来其实不是的,人之将死,大概真的会有一种灰色的颓败浮现于脸上,而这种阴沉叫人胆寒。
白术回头看去,发现身后雪尘滚滚,狩猎场枯木松林摇曳,北风呼呼地吹着,树丛间不时有小动物的黑影闪过,却没有看见五叔的身影。
她知道五叔肯定是早七叔的尸首去了,或许找到了,还要同他说说什么不方便别人听的话,毕竟两人认识了大半辈子,肯定有许多他们这些个后辈没资格听的秘密要说。
想到这,白术眼睛一酸,几乎是又想要落泪。
而就在这个时候,她忽然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阵马蹄踏雪之声,先是心中一动,还以为是五叔寻了七叔回来,待仔细一听又是心中一凉,只听见那马蹄声轻快,决计不是达成了两个成年男人的马儿能跑出来的声音,正琢磨是什么人往他们这边靠近呢,忽然就听见走在最前头的二十一“喝”了一声,“刷”地一下拔出了腰间的绣春刀!
“君长知!我锦衣卫何处对你不住?!你将我们逼到如此田地——”
“二十一!”
“嘛呢?!”
“二十一——我操,来个人拦住他,都死了啊!”
一阵混乱之中,白术站在原地,只来得及看见一抹熟悉的身影骑着高头大马闯入视线打乱了锦衣卫们的队伍!
在二十一抽出绣春刀扑上去的同时,来人也抽出了腰间的长鞭,长鞭破风发出凌厉之声,马背上的人轻巧一跃从马背上一跃而去,不顾剩下的锦衣卫们吆喝的声音,刷刷便跟那最先攻击自己的人斗在了一起——绣春刀的冰冷金属光芒与长鞭挥舞的黑影将纷飞的大雪撕裂,白术怔愣在原地,满眼只剩下二十一那双怒红到了极点的双眸以及君长知那张冷漠淡然的侧颜。
明明身为文官,君长知的武功却是连前任锦衣卫指挥云峥都要点头的,而此时此刻,只见他脚下轻点,游刃自如,长鞭如灵蛇任由其掌控游走,手中只有一把绣春刀的二十一跟他过了几招就吃不消地败下阵来,稍稍后退,君长知也不恋战,立刻抽身离开——
眼睁睁地瞧着众锦衣卫将向后倒去的二十一包围起来,大理寺卿长鞭一扬顷刻间那软鞭便回到他腰间,身上御寒的裘衣落下,重新翻身端坐于马背上的人微微垂着眼,似从来没有离开过那马背,这会儿,他轻轻一踢马肚子,伴随着一阵马蹄声,白术稍稍抬起头,发现自己被眼前高大骏马投下的阴影笼罩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