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要是有个妹妹,大概就是这样的吧。
各有心事的三人都没有注意到七八丈外停着一辆华盖马车,马车一侧的窗帘被一只保养得当的红酥手微微挑起一角,一道复杂的目光从马车里远远地望着蕙兰苑大门外的三人。
目光的主人直直地盯着岑隐片刻,薄唇紧抿成一条直线,然后,慢慢地放下了窗帘。
“没想到啊,”承恩公夫人想方才看到的那一幕,有些感慨地低语道,“端木四姑娘来女学上课还劳岑隐相送。”
早听闻岑隐对这个义妹十分重视,没想到居然重视到了这个地步,这哪里是当妹妹,简直是当女儿养了吧?
“大伯母。”谢向菱听承恩公夫人提起端木绯,心里越发不舒服,沉声道,“我们到底还去不去蕙兰苑?”
说话间,谢向菱的脸色更难看了,如同笼罩了一层阴云般,双手用力地绞着手里的帕子。
她昨天在蕙兰苑丢了脸,本来不想来的,偏偏大伯父非要她来,还让大伯母亲自带她来蕙兰苑。
谢向菱的不甘不愿根本没有掩藏,承恩公夫人自然是看出来了,也不高兴了。
难道她愿意拉下这张老脸来这里求人吗?!
还不是谢向菱没事瞎折腾,被驱逐出了考场,连女学都没考上。
她可是未来的皇后,若是连考女学都上不了,那也太打谢家的脸了。承恩公夫人只好亲自带谢向菱来,想向女学“施压”。
一家人尽心尽力地为她考虑,她还不知道好,也不知道这副冷脸是摆给谁看的!
承恩公夫人越想越觉得心里不痛快,哼,若非是自己没有适龄的女儿,哪里会把这种好事让给谢向菱!
“再等等。”承恩公夫人也懒得管教隔房的侄女,丢下这三个字后,再次挑开窗帘,往窗外蕙兰苑的方向望去。
端木绯正挥手与端木纭、岑隐挥别,眸子晶亮,“姐姐,岑公子,那我进去了。”
她拎着裙裾,眉开眼笑地跨过了高高的门槛。
端木纭和岑隐站在原处,目送端木绯的背影走远,很快就消失在一片姹紫嫣红的花木之间。
端木纭目光温和如水,直到看不到妹妹的身影才收回目光,抬眼看向了身侧比她高了半个头的岑隐。
两人四目对视,岑隐含笑道:“一会儿我让人把那个音乐盒送过去。”
端木纭勾了勾唇,“嗯”了一声,然后叹道:“蓁蓁啊,就是小孩子脾气。”语气中满是宠溺之色。
方才端木绯软磨硬泡地不想去上课,端木纭差一点就要心软了,还是岑隐用一个会跳舞的西洋音乐盒哄得端木绯乖乖地进去了。
岑公子还真是会哄人!
端木纭的眼神更柔和了,眸底漾着异常明亮的光彩。
端木纭捏了捏手里的帕子,指尖微微泛红,有些紧张又一脸期盼地说道:“岑公子,你可不可以送送我?我要去前面明德街的金玉斋。”
岑隐看着她笑靥生花的面庞,一时怔怔,周围的声音离他远去,这里似乎只剩下了他们两人,他的眼底只剩下了她。
“好。”
等这个字出口,他才迟钝地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他明明已经决定了的。
他心头的滋味更复杂了,有些后悔,有些懊恼……但更多的还是期待。
端木纭见他应了,喜上眉梢,对着后方的马夫吩咐道:“长青,明德街人多,你把车赶去福安街那边等我吧。”
马夫自然是唯唯应诺,赶着马车沿着鸣贤街往西而去,端木纭则和牵着马的岑隐慢悠悠地往东走去。
“铛!”身后国子监的方向突然传来一声撞钟声,嘹亮有力,庄重浑厚,这是国子监开始上早课的钟声。
监生们已经都去上课了,鸣贤街空荡荡的,静谧祥和,与昨日的喧闹迥然不同。
端木纭一边走,一边与岑隐闲聊:“岑公子,你送的‘莲花白’,我……和蓁蓁都很喜欢。”
她喜欢就好。岑隐的唇角浅浅一弯,顺口道:“阿炎又问我讨了两坛。”
乍一听,岑隐这句话有些答非所问的感觉,不过,端木纭稍微一想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挑眉道:“给蓁蓁的?”
“想来你们今明就会收到酒了。”岑隐含笑着点头。
端木纭心里暗道:封炎对蓁蓁真是有心了……
想着封炎这两年为妹妹做过的点点滴滴,端木纭的神色更柔和,以后有了他照顾妹妹,她也可以放心了。
她就可以……
可以……
和他……
端木纭勾唇笑了,又转头朝身旁与她并行的青年看去,青年的侧脸棱角分明,轮廓漂亮得不可思议,比他的正面看来多了一分凌厉与飞扬。
嗯,从哪个角度看,都好看!
端木纭不自觉地放缓了脚步,跟着就发现身旁的人也慢了下来。
他是在配合自己的脚步吗?
端木纭唇角一弯,仿佛发现了什么小秘密一般,心口像是有一只展翅的小鸟在扑腾着……
两人齐肩并行,闲庭信步。
“啪嗒,啪嗒。”
拐弯走到隔壁的明德街时,细细的雨丝忽然穿过两边那浓密的树冠落了下来,滴在两人的脸颊上。
端木纭将视线缓缓上移,扬起下巴望着天,就见那略显阴沉的天空飘起了缕缕雨丝,冰冰凉凉。
下雨了。
端木纭的双眼微微睁大,神情变得有些微妙。
她这才想起,妹妹一早出门前就跟她说过,今天会下雨,她也带了伞出来的,但是伞在马车上,方才马车又被她自己给打发了。
“……”端木纭望着天空呆了半晌。
岑隐自然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把马绳暂时交到端木纭手里,道:“你到路边避避雨,我去对面买把伞。”
端木纭这才回过神来,“嗯”了一声,牵着马儿乖顺地走到了路边的檐下避雨,眼神游移了一下,有种莫名的心虚。
顷刻间,雨滴越来越大,也越来越密,如千万道箭一般从空中砸了下来,形成一道道密集的雨帘,水汽朦胧。
街上就像炸开了锅似的乱了起来,喧喧嚷嚷,有的人跑到路边避雨,有的人狼狈地冒雨奔跑着,也有的人如岑隐这般干脆去买了把油纸伞。
路边檐下那个原本无人问津的小摊位一下子生意好了不少,乐得那个小贩笑得合不拢嘴,心里只后悔自己没带更多的伞来。
又送走了一个买伞的客人,小贩乐呵呵地招呼岑隐:“这位公子,你运气真好,我这里还有最后一把伞,五钱。卖完这把,我就收摊回家了。”
小贩一手比了个“五”,一手指着箩筐里最后一把油绿色的纸伞。
岑隐随手从荷包中摸出一小块碎银子,丢给了那小贩,目光落在对方手里的另一把油纸伞上,“你这里不是还有两把吗?”
“公子,这把伞不卖的,这是我婆娘给我亲手扎的伞,再多银子也不卖!”小贩神采飞扬地笑了,连连摆手,“反正就这一把,公子您要不要?”
寥寥数语间,街上的雨又大了一些,暴雨如瀑布般倾泻下来。
“要。”
岑隐拿了伞,那个小贩就撑开自己的伞背着空箩筐飞似的跑了。
油纸伞撑开后,豆大的雨水噼里啪啦地砸在伞面上,“啪嗒啪嗒”,落雨声变得更响亮了。
街对面的端木纭笑盈盈地看着岑隐撑着伞自雨幕中朝她走来。
说句实话,这把油绿底画着大红牡丹的雨伞与岑隐这一身清雅得好似谪仙般的月白锦袍实在不太般配,不过,怎么说呢,就仿佛谪仙下凡,沾染了尘世间的烟火与尘埃,这样……也挺好的!
让她觉得他并没有那么遥远,触手可及。
当岑隐走到端木纭身旁时,就看到她笑得无比愉悦的样子。
岑隐清清嗓子,解释道:“只剩这最后一把伞了,将就一下吧。”
如此正好。端木纭笑得更愉悦了,又往前面指了指,“金玉斋就在前面了。”
岑隐又接过了马绳,一手牵马,一手撑伞,说道:“走吧。”
雨水沿着伞面哗哗地往下流,像了断线的珠子似的,地面上溅起无数水花。
岑隐小心翼翼地把雨伞往端木纭那边靠了靠,他的左肩露在了伞外,雨水淋湿了他的肩膀。
岑隐却是浑然不觉,注意力全都集中在身侧的端木纭上,两人离得太近了,近得他能闻到她身上那股幽幽的莲香,夹着周围的水汽,清清淡淡,沁人心脾。
岑隐浑身绷紧,只觉那股莲香萦绕在鼻尖。
金玉斋就在前面百来丈外,没一会儿,两人就到了目的地,屋檐挡住了雨水,岑隐收起了油纸伞。
端木纭立刻注意到岑隐的左肩湿了一大块,把手里那方丁香色帕子递向他,指了指他的左肩,“快擦擦。”
岑隐接过了帕子,立刻就闻到帕子上传来一股熟悉的莲香,这香味与她身上的气味一样。
岑隐心中微微一荡,捏着那帕子的手下意识地微微使力。
他停顿了一瞬,才用帕子擦了擦肩头,同时把手里的油纸伞递向她,“这把伞你收着吧,我……”该走了。
他后半句还没出口,就被接过伞的端木纭打断了:“岑公子,你没伞,不如到里面避一会儿雨。”
她一边说,一边把油纸伞收了起来,“蓁蓁说,这雨最多半个时辰就会停。”
说话间,金玉斋的伙计从里面出来了,招呼两人道:“这不是端木姑娘吗?里边请,掌柜正在等您呢。”
“这位公子小心淋到雨,里头坐,伞和马交给小的就是了。”
伙计殷勤地接过了那把还在滴水的油纸伞,连着马一起交给另一个伙计处理,半推半就地就把两人都请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