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木珩默默低头饮茶,掩饰自己复杂的表情。
他放下茶盅后,看了一旁的西洋钟一眼,出声道:“祖父,时候差不多了,我们该去柳先生那里上课了。”
端木宪笑眯眯地说道:“四丫头,你和你大哥去吧。”
手里捏着还没焐热的田黄石,端木绯登时乐极生悲了,欲哭无泪地扁了扁嘴,早知道她拿了田黄石就该跑的。
她神情恍惚地跟着端木珩一起去了琼台院,只觉得心口那是寒风呼啸,一片冰凉。
她,真是命苦!
端木绯默默地为自己掬了把同情泪。
明年八月,端木珩就要下场秋闱了,算算也没几个月了,最近的课程很紧。
兄妹俩一坐下,柳先生就给端木珩出了一题,让端木珩去写文章。
端木珩沉吟了一会儿,就提笔写了起来。
在淡淡的墨香中,屋子里宁静祥和,柳先生闲着没事,目光就难免看向了坐在窗边的端木绯身上。
端木绯照常地在发呆,从窗户里,呆呆地望着窗外的夜空,无聊地数起星星来。
……十八、十九、二十、二十一……
柳先生看着小丫头呆滞的模样,就觉得有趣得很,忍不住想逗逗她,负手走到了她跟前,问道:“四姑娘,你在看什么?”
数星星。端木绯差点脱口而出,话到嘴边,她又矜持地改口道:“柳先生,我在研究星相。”
柳先生挑了挑眉,有些意外,问道:“你懂星相?”
端木绯点了点头,谦虚地说道:“就是读过几本天文星相的书籍,略通几分而已。”
“何为三垣四象二十八宿?”柳先生捋着胡须,随口考教了一句。
“紫微垣、太微垣、天市垣。”端木绯立刻答道,“东方苍龙七宿是角、亢、氐、房、心、尾、箕;北方玄武七宿……”
听这小姑娘答得流畅,柳先生心里有些意外,将窗户推开了一些,也望着窗外的夜空。
今晚,月明星稀,繁星如同无数璀璨的宝石般嵌满夜空。
“四姑娘,你看今晚星月的位置如何?”柳先生笑着与端木绯闲聊。
“月侵入执法星所在天区。”端木绯看着天上的银月喃喃道,藏了后面的半句话没说。
根据《海中占》记载:这个星相代表着“将相之中将有被免职的”。
柳先生更惊讶了,端木四姑娘能从此刻的天相中看出这些,那已经不是略通些星相了。
有意思。
柳先生嘴角微翘,又道:“天有天相,地有地貌;星月证天,四姑娘觉得何以证地?”
“因水以证地,即地以存古。”端木绯想也不想地脱口而出,这句话出自《水经注》。
“原来四姑娘还读过《水经注》。”柳先生收回目光,俯首望着身侧的小姑娘,眸子里饶有兴致,与端木绯聊起了《水经注》,从北河聊到南江,又提到了《水经注》里的一些错讹之处,端木绯对答如流。
柳先生的学识渊博,不仅是四书五经,连天文地理也是无所不通,端木绯答得愉悦,但答着答着,她渐渐地意识到柳先生的眼神有些不对了,就像是猫儿见了鱼似的。
等等!柳先生这眼神该……该不会是盯上自己了吧,以后总不会天天要自己来上课吧。端木绯紧张地咽了咽口水。
这时,柳先生又出了一题:“听闻端木首辅擅算学,端木家的公子姑娘皆是从小学算学,我这里有一题,四姑娘可能解?”顿了一下后,柳先生就把题目徐徐念来,“今有物不知其数,三三数之剩二,五五数之剩三,七七数之剩二,问物几何?”
这一题出自《孙子算经》卷下第二十六题,其实不难,但是这次端木绯学乖了,歪着小脸故作沉吟,然后摇了摇头,正色道:“先生,我算不出来。”
“……”柳先生眼角抽了一下,他要是信她才有鬼呢!
这小姑娘真是鬼精鬼精的。
柳先生心里忍俊不禁,叹了口气,故意道:“本来我想着四姑娘这题要是答对了,就早些回去休息吧。既然四姑娘不懂,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我就与姑娘仔细讲讲这题吧。”
“……”端木绯霎时悔得肠子都青了,急忙又改口道,“先生,我想到了。”
她用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一脸诚挚地看着柳先生,赶忙说出了答案:“二十三。”
对了。柳先生又捋了捋胡须,心里暗道果然,眼里盈满了笑意。
他挥挥手,爽快地说道:“答对了。四姑娘今晚就早些回去吧。”
端木绯福身谢过了柳先生,正要走人,另一边的端木珩正好收了笔。
他检查了一遍身前那张写满了字的绢纸后,就起身对着柳先生道:“先生,我写好了。”
端木珩恭恭敬敬地把写好的文章呈了上去,端木绯则蹑手蹑脚地从另一边绕了过去,走到门口。
她生怕被叫住,披上斗篷后,拔腿就跑。
她一口气从琼台院跑进了内院,才气喘吁吁地停下了脚步,回头看了一眼。
大哥应该追不到了。
“呼——呼——”
端木绯急促地喘着气,呼出的气息在这冬日的夜晚形成一股股白气,胸膛微微起伏着。
她静立原地,仰首看向上方的夜空。
站在外面看,这繁星密布的夜空变得更为璀璨了,夜空中最明亮的那颗星辰就是紫微星,紫微星是众星之主,紫微斗数都是以其为中心。
端木绯凝视了紫微星片刻,目光就渐渐地往东北方的太微垣望去,太微垣的南藩四星便是执法星,此刻那银色的皎月静静地高悬在那里,如白玉似银盘,清冷而孤傲。
好美的月色!
“呱呱!”
一道黑影忽然拍着翅膀在银月上展翅划过,把原本的静谧清冷破坏殆尽。
端木绯嘴角抽了一下,看着那只小八哥拍着翅膀朝这里俯冲了过来,绕着她的螓首飞了两圈,“呱呱”叫个不停,仿佛在催促着什么。
“好了好了!”端木绯拢了拢厚厚的斗篷,继续往湛清院的方向走去,“我们回去吃宵夜去。”
“呱呱、呱呱!”
小八哥一路飞,一路催促,它粗嘎的声音给这寂静的夜晚增添了几分活力。
小八哥的叫声渐行渐远……
府里又静了下来,夜凉如霜,一晚在寒风中悄悄流逝。
次日一早,就有一些听说了“凤命之女”的府邸给卫国公府送了礼示好,还有不少府邸都暗暗地关注着那个叫孙景秀的道姑。
那孙真人来了京后就去了真元观挂单,之后好几日也没什么动静了。
直到腊月二十二日,平津伯府的人去了真元观求救,平津伯信奉三清真人,最近他才六岁的幼孙撞了邪,不知道请了多少大夫都束手无策,平津伯就带着幼孙去真元观求助。
那位小公子是形容疯癫,手脚抽搐,跟他说什么话也听不进去,真元观里的道士们各展神通地开坛做法,为小公子去除邪祟,却都束手无策,小公子反而疯癫得更厉害了,甚至后来还口吐白沫,奄奄一息。
千钧一发之际,孙真人忽然出现了,那是脚不沾地,一双素履纤尘不染,彷如神仙下凡。
“孙真人说了,上天有好生之德,既然让她遇上了,那就是缘法,她就出手救小公子一命便是。”
“姑娘,听说那位孙真人仅仅是把那银白的拂尘在那小公子的脸上轻轻拂了一下,小公子就安静了下来。”
“之后,她只用了区区三道符,就把那小公子给治好了。”
“第一道符泡的的符水下腹后,就让小公子吐出了腹中腥臭的黑水;第二道符的符水就让小公子的眼神变得清明起来;等额头贴上第三道符后,小公子就安稳地睡了过去,雷打不醒。”
“据平津伯府的人说,他们小公子已经半个月没这样安安稳稳地睡过一个好觉了!”
“姑娘,当时大庭广众,不仅是平津伯府的人亲眼见证,还有几个去道观上香的信徒也看到了,他们都说孙真人是有真本事的,是活神仙下凡呢。奴婢今天去锦食记买点心的时候,就听到一些人都在说这事呢!”
碧蝉声音清脆,有条不紊地一一禀来。
端木绯只当自己在听书,悠闲地嗑着瓜子。
“既然这位女冠是有真神通的人,那她所批的命也就是‘真的’了。”端木绯笑眯眯地说道。
碧蝉眨了眨眼,好奇地看着端木绯问道:“姑娘,难道耿家姑娘真是凤命?”
端木绯慢悠悠地又嗑了一个瓜子,但笑不语。
一旁的锦瑟一边收拾书架上的书,一边道:“又有谁会有天生凤命。不过是市井之言罢了。”
“怎么不会了?”碧蝉振振有词道,“奴婢老家有个算命的老头算命灵验了,三十年前,他曾经说奴婢的姑祖母先苦后甜,会安享晚年。那时候,奴婢的姑祖母先丧夫后丧子,膝下无子,虽知道不出半月,奴婢的姑祖母就怀了遗腹子,后来表舅孝顺极了,在外地赚了大钱,还把姑祖母也接走过好日子去了。”
锦瑟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朝碧蝉看去,理智地说道:“那些算命之人多擅察言观色,也许那个算命的老者早就从蛛丝马迹中看出你姑祖母有了身孕……人一旦有了希望,日子自然会过好。”
“这只是其中的一桩,还有一个秀才……”
碧蝉还是不服气,与锦瑟你一言我一语地斗起嘴来。
端木绯在一旁喝喝茶,嗑嗑瓜子,摸摸团子,听得愉快极了。
一阵挑帘声忽地响起,着一袭玫红色绣折枝绿萼梅褙子、搭配一条月华裙的端木纭款款地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