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绣庄里,碧蝉还听那些来买东西的夫人们都忧心忡忡的地谈论北燕与大盛会不会再开战……
端木纭的神色愈发晦涩不明,那张明艳的脸庞上再没有了一丝笑意,眉宇紧锁,面沉如水。
端木纭是在北境长大的,骨子里就是个北境姑娘,性情明快爽利,爱憎分明。父亲端木朗是在和北燕的战事中战死的,她心底对北燕人的感觉极为复杂。
她捏着账册的素手下意识地微微使力,捏皱了几页账面,长翘浓密的眼睫微微颤动着。
父亲和无数将士好不容易用生命换来的和平又要被打破了!
想到这里,端木纭就觉得心口一阵发紧,心底是一片波涛汹涌的激流,翻涌叫嚣不已……
端木绯微微垂眸,抬眼看着窗外阳光灿烂下的一片姹紫嫣红,思绪飞转:无论北燕是不是查出耶律辂之死是皇帝所为,他们显然是想利用这件事来谋求更大的利益了。
而皇帝心虚在先,恐怕会如了北燕使臣的心意,在两国和谈上不断让步。
前方将士在北境浴血奋战换来的这一切,却被皇帝轻飘飘地给毁了……
想着,端木绯的心一点点地沉了下去,明明正午时分,阳光正暖,可是她却觉得心凉如冰……
窗外微风飒飒不止,像是不知烦恼般与庭院里的花草树木嬉戏着……
正如同端木绯所料,北燕使臣拒婚一事让原本气定神闲的皇帝一下子就慌了神。
原本耶律辂一死让皇帝觉得扎在心中的那根刺消失了,松了一口气,但现在,心又猛地提了起来……
“啪!”
皇帝气得直接把一个茶盅扫到了地上,茶水和碎瓷片四溅开来,前来禀报的传旨太监完全不敢躲闪,任由那滚烫的茶水浸透了他的鞋面……
他脸色煞白地站在原地,低眉顺眼,噤若寒蝉。
“这帮子北燕蛮夷真是给脸不要脸!”皇帝恨恨地咬着后槽牙,脸色狰狞地怒斥道,“他们莫非忘了是他们来找大盛求和……”
偏偏如今后方还有南怀虎视眈眈,否则的话……
他大盛堂堂天朝大国,竟然要被这等蛮夷小国所羞辱!这些个北燕使臣分明就是杀鸡给猴看,驱赶的是传旨的內侍,可是打的却是他这个大盛皇帝的脸!
皇帝想着更怒,又随手抓起一个墨锭砸了出去,“可恨!真真是可恨!”
须臾,等皇帝稍微冷静下来后,就果断地吩咐道:“给朕即刻传简王觐见!”
“是,皇上。”那个中年太监即刻俯首作揖领命,然后火急火燎地退下了。
御书房里服侍的小內侍眼明手快地开始收拾那一地的狼藉,又给皇帝上了茶,可是皇帝心神不宁,根本就食不知味。
一炷香后,简王还没来,京兆尹刘启方就先来求见皇帝。
皇帝迟疑了一瞬,还是让人把刘启方给带进来了。
进屋前,小內侍在外头好心地提点了刘启方一句,因此刘启方这还没说正事,心已经是七上八下的,直打鼓,觉得自己真是倒霉透顶,怎么就选了这么个时间来求见皇帝呢。
想着自己马上要禀的事,皇帝恐怕是不会喜欢的,刘启方就觉得心提到了嗓子眼,然而他现在也是骑虎难下、箭在弦上了,只好硬着头皮禀了。
“参见皇上。”刘启方先恭恭敬敬,不露声色地给皇帝行了礼,“关于大平寺那僧人的命案,微臣已经有所发现。那个叫玄信的僧人是从戒台的西北角摔下来的,但是在戒台的东南角发现玄信的佛珠散乱在那里,而且旁边的树枝上留下了被人推搡的痕迹,可能玄信与什么人在那里起过争执……微臣基本上可以推断,玄信之死应该不是自杀。”
皇帝眯了眯眼,倒也不意外,神色淡淡地随口道:“接着说。”
刘启方理了理思绪,继续禀道:“那个叫玄信的僧人是京城附近一个小村子里的人,七岁父母双亡,被叔伯送入京中的普济寺,这十年来都待在普济寺中参研佛法。他自小性子温和,这些年来都从没跟人红过脸。”
“一个月前,他在寺中留下一封书信,不告而别,只在信上说他自觉修行不够,想云游四海,参悟佛法,自此下落不明……直到三月初六,他才去了那大平寺挂单。”
“根据大平寺的住持大师所言,玄信天资聪慧,饱览群书,为人处世也通透得很,来大平寺不过短短几日,寺中上下都对他印象极好……”
御案后的皇帝皱眉看着刘启方,觉得他今日说话实在是主次不分,说这么多与案情无关的事,又有何用?!
刘启方敏锐地感受到皇帝不悦的气息,硬着头皮接着道:“今日一早,普济寺的一个僧人来衙门禀报,说……”
刘启方咽了咽口水,有些犹豫地道:“说他正月里其实曾在‘葫芦巷’附近见过玄信,玄信平日子很少出寺,当时他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刘启方说完后,几乎不敢呼吸,冷汗涔涔落下,心里哀叹:这京兆尹实在是不好做啊!
御书房里登时一片死寂,空气凝固。
皇帝的脸瞬间就蒙上了一层寒霜。
皇帝去岁赏了舞阳一栋宅子,却不会特意去记那宅子到底在何处,可是,前些日子御史连连弹劾了舞阳在葫芦巷里养和尚的事,“葫芦巷”这三个字也就深刻地印在了皇帝的眼中。
和尚和葫芦巷。
事情哪里有这么巧的!
难道说舞阳在宫外豢养的和尚就是玄信?!现在事发,舞阳就杀人灭口?!
想到这种可能性,皇帝的脸色愈发阴沉了,心也沉了下去,感觉自己好像从不曾认识过这个看着性子如骄阳的长女。
如果真的是如此,舞阳不仅是私德有亏,而且未免也心狠手辣了!
刘启方等了好一会儿,见皇帝一直没说话,就悄悄地抬头察言观色。
皇帝那阴郁的面色吓得刘启方又立刻地把头低了下去。
御史在朝堂上弹劾大公主舞阳的事闹得沸沸扬扬,刘启方自然也知道京里的那些传闻,却压根儿没想到大平寺这桩普普通通的命案查到后面,竟然又扯上了大公主!
这案子的真凶到底是谁,已经昭然若揭,接下来该不该往下查呢?!
不查的话,此案还能以一桩“意外”蒙混过去;这要是再往下查,一旦人证物证俱全,那皇家可就要成为整个京城茶余饭后非议的对象了!
可想而知,皇帝绝对不会愿意看到这样的事发生,那么自己这京兆尹还不是要被皇帝迁怒!
哎——
上次是武宁侯误杀亲妹,这次是大公主谋杀情人,自己今年果然是流年不利吧?!
刘启方独自关在书房里犹豫挣扎了大半天,还是进宫来求见皇帝。这案子到底要如何处理,还是要看皇帝的意思。
皇帝不语,刘启方也不敢再说话,令他透不过气来的沉默持续蔓延着,空气越来越凝重……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就在刘启方觉得自己快要虚脱的时候,一个小內侍挑帘进来了,禀道:“皇上,岑督主来了。”
皇帝面色微缓,急忙道:“让阿隐进来吧。”
须臾,一身大红麒麟袍的岑隐就箭步如飞地进来了,朝刘启方的方向飞快地望了一眼,对着皇帝行礼道:“皇上,臣有要事禀告。”
看着岑隐那意有所指的眼神,皇帝心里隐约有种不妙的预感,随口打发道:“刘启方,你先退下吧。”
“是,皇上。”刘启方心里是如释重负,觉得岑督主还真是他的救星啊,无论是几日前在大平寺,还是今日。
刘启方暗暗地对岑隐投以感激的眼神,躬身快步退下了。
等他的步履声远去后,岑隐才正色禀道:“皇上,适才东厂的探子来报,以述延符为首北燕使臣不顾守卫的阻拦闯出了四夷馆,声称要立刻回北燕。”
“你说什么?!”皇帝惊得瞳孔猛缩,霍地站起身来,失态地撞到了后方的太师椅,发出“咯噔”的声响。
这一瞬,皇帝把舞阳和玄信的事彻底抛诸脑后,脸上掩不住的忐忑与慌乱,怒斥道:“怎么会这样?!五城兵马司到底是怎么办事的!由着那些北燕人胡来!”
岑隐微微俯首,躬身立于一旁,嘴角在皇帝看不到的角度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嘲讽。
皇帝烦躁地在御书房里来回走动着,沉默了好一会儿,忽然停下了脚步,沉声对着岑隐下令道:“阿隐,这件事让封炎去解决,务必要把人留下来!”
顿了一下后,皇帝又补充道:“还有……你亲自去盯着。”
“是,皇上。”岑隐领旨退下了。
岑隐一出御书房,就看到檐下一道熟悉的身影候在那里,刘启方急忙迎了上来,打躬作揖道:“下官见过岑督主。”刘启方殷勤地赔笑道,“上次在大平寺还真是多谢督主的提点,下官铭记在心。”
岑隐漫不经心地瞥了刘启方一眼,道:“刘大人的心意本座明白了,本座还有要事在身,就先失陪了。”
刘启方赶忙道:“督主请自便!”
岑隐对着等在外面的一个小內侍招了招手,吩咐道:“你即刻去五城兵马司传皇上的口谕,就说……”
那小內侍连连点头,立刻就领命而去。
而岑隐自己则带着东厂的人先火速赶往了四夷馆……
二十几匹高头大马奔驰在京城的街道上,那些百姓路人一见是东厂的人出行,如同那惊弓之鸟般避之唯恐不及,主动开出一条道来。
这一路,畅通无阻。
四夷馆的门口“热闹”得很,北燕的马车一辆辆地停在了外面的街道上,串成一条长龙。
那些北燕人正从四夷馆里慢悠悠地抬着箱子,还有一个身穿戎袍的大汉扯着嗓子在催促着:“还不快点!磨磨蹭蹭!”
岑隐“吁”地放缓了马速,冷眼看着那帮北燕人,马匹停在了几十丈外,没有再继续往前。
见到岑隐来了,骑在一匹黑马上的述延符亲自策马上前,对着岑隐拱了拱手,还算客气地打了招呼:“岑督主。”
“述元帅。”岑隐拉着马绳不冷不热地唤了一声,甚至没有拱手。
述延符眯了眯眼,看着岑隐的目光中带着一丝审视,心里有些没底了:这大盛皇帝到底是个什么态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