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上既然有心留她单独说话,白景明自然没有违抗的道理,只是起身时,不免忧虑地看了秋欣然一眼,才缓缓退出殿外。
空旷的大殿之中,一时只剩下宣德帝与秋欣然两个,就连一直在旁随侍的孔泰也悄悄退出了殿外。宣德帝盯着眼前输了一子半的棋局,好似还沉浸在刚才的黑白厮杀之中,捡起几枚棋子又低头研究起来,一边慢条斯理道:“道长可知道朕召你来所为何事?”
秋欣然拱手站在一旁,恭恭敬敬地回答道:“臣斗胆一猜,应当是为东宫空悬一事。”
宣德帝饶有兴致地看过来:“从何猜到的?”
秋欣然跪下来:“臣不敢欺瞒,老师早前曾耳提面命不可自恃本领,在圣上面前妄议东宫。”
宣德帝一愣,随即笑起来:“你果真什么都敢说,既然如此,朕今日命你推卦,你可有异议?”
“臣不敢有异议。”她一番应对滑手的好似一尾泥鳅,胆子大时堪称莽撞,但又有一丝小聪明,恰当地叫你看出些破绽,总能将分寸拿捏的好。这样的聪明人不叫人觉得讨厌,因为你总会有种自己比她更聪明的错觉。
秋欣然取出推盘,又摆出十二枚铜板,趺坐在殿中。这是她第二回 在永明宫推卦,鎏金的香炉中升腾起一缕青烟,一时殿中只能听见棋子落在棋盘上以及铜板抛在地上的清脆响声。
不知过了多久,宣德帝从棋盘间抬起头,只见跪在殿中的小道士皱眉望着地上的卦象,神色沉重,像是陷入了一场激烈的思想斗争。过了许久,她轻叹口气,袖袍在地上一拂而过,打乱了卦象,朝坐在上首的天子磕首。
“卦上说了什么?”坐在椅子上的男人面上看去风轻云淡,似乎对卜算的结果并不在意,只是随便一听,但多年以来对鬼神的尊崇之心,又叫他无法做到丝毫不在意,何况推卦之人是秋欣然,越发叫人难以轻视结果。
跪在殿中的小道恭声回禀:“卦上未说立储的人选,臣以为或是时机还未成熟。”
宣德帝眉头一皱,对卦象所示显然不太满意,疑心这是对方的推托之词,不由追问:“卦上当真什么都没说?”
跪在地之人略一犹豫,宣德帝见状立即道:“道长尽管依卦象所言,朕绝不怪罪。”
秋欣然闻言神色间露出几分挣扎,过了片刻才缓缓道:“此卦……”她稍稍停顿片刻,咬了一下嘴唇,忽然重重在地叩首,声线微微颤抖:
“此卦乃为小过卦,占得此爻,劝诫莫要一意施为,否则子为父祸,必有灾殃。”
第68章 宜讨彩 如道长未曾骗我,是我替阿九多……
“大胆!”
案上棋盘猛地被掀翻, 数十颗棋子噼里啪啦滚落一地,在殿中回声不绝,就是站在殿外的侍卫也听见了里头的动静, 为之一震, 心中暗暗揣测殿中人究竟说了什么竟惹得圣上大怒。
秋欣然伏在地上, 有棋子滚落额边,她一动不敢动。过了许久, 殿中渐渐安静下来, 隐隐还能听见座上人起伏不定的呼吸声。她在冰凉的地面上跪了许久,直到手脚的血液都渐渐不通, 才听上头传来几声喃喃自语:“子为父祸……必有灾殃……是谁教的你这话?”
秋欣然恭声回禀:“算者不言己,只言天意,绝无私心。”
殿中又是一阵难捱的寂静, 过了许久, 终于听座上之人十分疲惫似的,开口道:“退下吧。”
秋欣然轻手轻脚地站起来,悄悄退出殿外,反身关上殿门时, 她的目光落在阶上那个高高在上的老人身上, 他看上去就像一尊困于龙座的雕像,随着殿门的闭合,帝王独自一人被留在了至高无上的空旷宫殿之中。
她快步行走在红墙绿瓦的宫墙之间, 直到走出四面遮天蔽日的宫墙外, 才感觉背上的冷汗渐渐干透。
宫外隐蔽处停着一辆马车, 她快步走前,贺中在里头等了她许久,见到她来露出些不耐烦的神色:“说好申时来等……”他话说一半终于注意到她的脸色, 将后头的话咽了下去:“你怎么了?”
秋欣然摇摇头,拍一下他肩膀:“先送我回去。”
贺中不大放心地看她一眼,掀开车帘对外头的车夫嘱咐一声,等马车渐渐行出一段,秋欣然喝了口热茶,脸色才好了一些:“可打探到什么消息?”
贺中挑了些重点说:“周大人前日带着那副白玉耳环进宫,听说皇后看后神色有变,但又推说只是眼熟,想不起究竟是不是她赏给徐嫔的了。
“这也没什么,毕竟这么多年了,但周大人临走,皇后又将耳环留下说要再好好想想,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想起来了,你说她这究竟是什么意思?”贺中一脸纳闷,倒是秋欣然神色了然:“她会主动提出将耳环留下,说明她必然是记得那耳环的来历的,说不记得不过是推托之词罢了。”
贺中还是想不通:“那耳环到底什么来历,能叫大皇子如此忌惮?”
“这些也都是我的猜测,”秋欣然叹一口气,“九公主在时曾给过我一只白玉指环,那耳环上的花样与指环能配上,应当是一套情人首饰,女子配耳环,男子戴指环,取‘蝶恋花’的寓意。九公主曾说,皇后娘娘认得那指环,但显然又不是送给徐嫔的,这东西就该是大皇子的。我猜他在宫外认识了徐嫔,动了真心就将耳环送给她,二人许下终生。可等他回京之后,徐嫔入宫选秀却阴差阳错被选为妃嫔。徐嫔心中有他,舍不得丢掉那双耳环,又不能叫人发现,便一直偷偷藏着。小松见她从不戴在身上,以为她是不喜欢那耳环,才敢偷偷带出宫,结果不想是这样重要的东西。”
贺中听了目瞪口呆:“这世上还能有这么巧的事情?”
秋欣然苦笑着想:可不是太巧了些,李晗台在宫里约见徐嫔,恐怕也是特意带了那指环去,好勾起昔人旧情。却不想叫李晗园撞见,慌乱中叫她捡走了指环。好在他为人谨慎,一早就将刻在指环内侧的字给抹去了。这样佩戴指环时,被人问起耳环的下落,也能推说不慎遗失,为免引起误会,才将里侧的字抹了,当个寻常饰物佩戴。
贺中摸了摸下巴,纳闷道:“不过要是真像你说的这样,皇后已经猜到大皇子与徐嫔有私情,为什么还要推说不认识那个耳环?”
秋欣然平静道:“这么多年过去了,徐嫔也早已过世。为了一只耳环牵扯出这桩宫闱丑事,对谁都没有好处,皇后怎么会愿意做这种出力不讨好的事情?现在这样她既能卖淑妃一个人情,还能捏住她一个把柄,不定将来会给自己带来什么好处。”
贺中“啧”了一声,有些懊恼:“感情闹了半天,我们白忙活一场?”
秋欣然摇头:“我借显已之手将那只白玉耳环呈到皇后面前,本来也不过是想叫她在心中对淑妃母子有些疑心罢了。凡事都要徐徐图之,皇后不愿意为徐嫔出头,换成九公主就不一样了。”
只可惜要用这种方式叫她知道当年之事,她在心中叹了口气,对一个母亲来说,这迟来了八年之久的真相委实残忍了些。
贺中精神一振:“你打算将当年的事情告诉皇后?”
秋欣然道:“有些事情只能偶然得知,否则不免叫人疑心这背后是不是另有目的。”
贺中听不明白她这些歪理,也不耐烦听懂,他只问:“那我们接下去要怎么办?”不知什么时候,他说起这些竟开始用“我们”了。
秋欣然笑而不语,又问:“韩小姐可有回音?”
“她答应见一见你。”说到这个,贺中略带迟疑,“你自信她一定会帮我们?”
“我没这个自信。”秋欣然合目往车上的软垫上轻轻靠去,轻声道,“但我相信九公主。”
她看上去有些疲惫了,贺中想起自从侯爷失踪这几日都是她在一手谋划,竟当真一副尽心竭力的模样,每当这时心绪都很复杂。他看她靠着软垫闭目养神的样子,心中颇不是滋味地掀起车帘坐到了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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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过后不久,秋欣然才想起来宣德帝为何会忽然召她卜卦——因为再过五天就是大祭礼。宫中五年一回大祭礼,三年一回小祭礼,不可说是不隆重。
大祭礼时,会请不少僧人随行诵经,秋欣然虽是白衣之身,但卦名在外,又是白景明的弟子,这回祭礼也得了随驾前往的资格。
她那天在永明宫卜算的事情,早已在朝中传遍。人都知道宣德帝好问鬼神,七年前他能听信秋欣然一卦派夏修言领兵出征,七年后谁知道他会不会再听秋欣然一卦定下东宫人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