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李德胜,瑶光回到前厅,看到一位小徒弟正在哭泣,隆昌郡主和梁素功等人在一旁温声劝慰,她不由奇怪:“这是怎么了?接了圣旨表彰又喜得哭了?”
小姑娘忙抹泪起身,“师父……”她哽咽难言,隆昌郡主道:“唉,师父,您可说对了,她就是又喜极而泣了!她爹爹前几日不是打发人来了吗?跟她说家中已经帮她定了亲事,这次画院考试,考中考不中都要回家成亲的,考不中自然不消说了,考得上更好,嫁到婆家,也增了些身价,这下好了,连陛下都下旨表彰了,谁还敢逼她嫁人不让她去画院?难道她爹爹还越得过陛下不成?”
瑶光这才知道,原来几位徒弟都有了婚约,家中的人虽然不曾阻拦她们考画院,但大多也和这一位爹爹一样的心思,考中画院,只是多了一样难得的嫁妆,叫婆家高看几分;恐怕,其他尚在议亲的女孩子的家人也是这么想的,考中了,亲事没准还能往上升一升。
瑶光再次叹息。定寻大约已经预料到了吧?所以才派李德胜大张旗鼓前来表彰。这样一来,连皇帝都盼着这些女学子能有一番作为,画些画儿出来,谁还敢阻止她们入学?
只是,恐怕入学之后,甚至考上画师之后,甚至成为成名画师之后,她们都要面临这个难题:要不要嫁人?要不要听家中父母的?
瑶光缓缓说:“学无止境。即使是我,不也一样每天都在学习?你们进了画院后也当如此。也许,做画师,当学子,与成亲并不矛盾,那些男学子、男画师不也都成亲生子了么?”
她笑着摇了摇头,“其实不然。你们来这里快两个月了,很见了一些人间疾苦,尤其是女子之苦,我问你们,若是你们以后要生育子女,抚养他们,还要侍奉公婆、丈夫,每日琐事缠身,还有什么时间去学习,去作画?”
隆昌郡主道:“师父,那以你之见,女子想要做画师,就必然不能嫁人了么?”
瑶光笑道:“恐怕是这样。”她又想一想,“也许,可以招赘。不然,你嫁了人,即使是公主,死后也要归于夫家的祖坟的。再或者,你可以成为某位大家。到了那时,即使你嫁人,人们也不会称你为‘某某人之妻’。就如卫夫人,人们都知道她是书圣王羲之的老师,谁在乎她丈夫姓甚名谁。”
隆昌郡主若有所思,她向同伴们看了看,对她们道:“你们若是想当我的随行女冠……”
瑶光制止道:“隆昌,不可。”她看向几位徒弟,“这是你们自己的人生,你们必须自己做决定。”她长长呼了口气,“都散了吧。”
瑶光满腹心事,去了水月祠后院厨房,果然在那里找到了正指挥厨娘们剥鱼的嘉城郡主,她叫她们,“哎呀,鱼鳔是好东西,洗干净了都晾起来!”
嘉城郡主看见瑶光,“咦,你怎么了?你喜欢红烧鱼吗?咱们这儿的鱼只有红烧了才好吃。”
瑶光心不在焉,随口道,“片成块炸了也好吃。就没有什么是炸了还不好吃的。”
嘉城郡主笑道:“炸的太费油了。”她洗了洗手,挽着瑶光走到院子中一棵桂花树下,“到底怎么了?今儿可是你的大喜日子,庆功宴还没吃上,怎么苦瓜脸了?”
瑶光叹气,“无非是女子为人处世不易。还能有什么?”
嘉城郡主道:“是不容易。我无意间听到你那个叫坠儿的小徒弟跟小姐妹说,她想多做些手工攒钱,这样明年才有考画院的钱,还得给她爹娘一笔钱,不然她爹娘准得叫她嫁人。我想着,孩子们有上进心多难得啊,咱们是不是……想个什么法儿,资助她们……”
嘉城郡主一语点醒了瑶光,她抓住嘉城郡主手臂猛晃两下,“奖学金!还有助学贷款!还有还有,p2p贷款!”
嘉城郡主拍拍她,“慢慢说!一样一样说!”
奖学金和助学贷款这事其实大周也不是没有,叫法不同,形式有些差异而已,比如县学、府学都设有类似奖学金的奖励,至于助学贷款嘛,只要考上了举人,自然有乡绅宗族会跑来资助,无非是想学吕不韦“奇货可居”;至于个人贷款,许多银楼、商会甚至宗族都有类似的服务,但p2p就没了。p2p借贷原本是一些好心人为了帮助印度的穷困妇女而建立的小型商业模式,她们没有抵押品,没有固定收入,很难从正规银行和金融机构获得贷款,但如果有资助者愿意借一笔小钱给她们,也许那笔钱只够她们买几只山羊,或者买几筐水果摆个小摊子,她们的生活和命运就会被极大地改变,这个善举在印度帮助了不少人,谁知p2p后来会变成和初衷完全不搭噶的卷钱工具。
嘉城郡主听瑶光细细讲了个人对个人的小型借贷后,也忍不住兴奋了,“养羊我看就挺好!我这阵子跟着刘寡妇学着养了,依我看,这羊比猪呀牛啊之类的好养得多,吃得不算太多,草料豆渣什么都吃,要是院子后面有块空地或是林子,放它在那儿就行,一头羊又能养好几年,能产羊毛,母羊还产奶。唉,但凡一个妇人有些个营生,也不会舍得把自己亲生骨肉抛弃了。”
瑶光听到这儿,又想起一事,小声说:“姑姑,你可听说过‘避孕’之说?我听说,她们江南那边的织娘绣娘,生过两个孩子后就会避孕……”
嘉城郡主一愣,笑道,“这也是好事。你且说来听听,她们是如何避孕的?”
瑶光叫嘉城郡主附耳过来,“刚才我看见你在厨房里叫厨娘们晾干鱼鳔,这个鱼鳔嘛……还有羊肠衣、猪肠衣……”
嘉城郡主掩唇笑着听完,点了点头,“这虽是好事,但不能急于一时。咱们呀,得徐徐图之。我先跟厨娘、帮工大婶中有出嫁的女儿的悄悄说了,让她们跟自己女儿说,慢慢来。”
瑶光也赞同。
这时代的人大多讲究多子即多福,优生优育什么的并非主流思路,甚至有人把溺婴当成常规计划生育的手段的,而且越穷的地方越要多生孩子,为什么?孩子多了,家中的劳力就多了啊!父母在世说不分家孩子就不能离开父母,藏私房钱都是不孝,全部收入都得上交,这等于多了个免费的长工。谁问,谁不爱拥有几个奴隶呢?
反正又不用一家之主冒着生命危险怀孕生子,要是产妇在一次又一次的生育过程中不幸死了,再娶一个就是了。
所以,避孕这种事,只有在女子作为主要劳动力并且经济地位较高的江南地区才广为人接受。
瑶光和嘉城郡主谈了一番话,又感到了希望,心情重新开朗起来,两人去书房起草了许多助学金、奖学金和个人小贷款的细节,一起欢欢喜喜享用庆功宴。
再说李德胜这边,他回到宫中,皇帝才下了朝,正和几位文华殿大学士商议政事。
到了午膳的时候,李德胜来覆命,皇帝只问了一句,“东西都送到了?”便叫李德胜服侍用膳。
待吃罢了饭,小太监崔旺捧上鎏金沐手盆和净手巾,皇帝不徐不疾洗了手才叫他们都下去,这才问李德胜,“嘉城郡主安好?”
李德胜忙道,“郡主精神极好,一如往日。”他笑着加了一句,“依旧穿得朴素,就连在她那儿暂住的韩道长都跟着穿上细麻布衣,不过啊,韩道长气度高华,穿什么都好看。”
皇帝听了,出了会儿神,低声道:“这里也没旁人,你只管说吧,她可安好?”
李德胜躬身道:“韩道长很好。她见了表彰等物极高兴的。陛下,韩道长素来平易近人,这次还邀了老奴去看她日常教学生的讲堂,里面放着十几张桌椅,架着画架,上面搁着每个学生的画作,有刚起稿的,也有快画完的,窗台下面摆着两条长凳,上面搁着一溜大大小小的泥塑,什么都有,有人物、物件、水果、动物。”
“韩道长还请我到她书房喝茶,还给了老奴这个。”李德胜从怀中掏出那个小木盒,奉至皇帝面前。
皇帝静静看了木盒片刻,才接过盒子。他并没打开,而是将盒子放入袖中,又问,“除了这个,可还有别的?”
李德胜略一犹豫,“还有一条红色的‘围巾’。老奴这就叫崔旺拿来。”
不多时崔旺捧着一个锦缎包袱进来,皇帝打开包袱皮一看,轻声一笑,“你们下去吧。”
这条“围巾”,是他当日飞剑斩成三截的那条。没想到她又将它续上了。
他不懂编织,反覆看了看接口之处,找不到缝补痕迹,又轻轻笑了,当日的情景也清晰地浮现在脑海,白雪,红梅,还有她。
他坐回书案前,将袖子中的木盒取出来,打开,看着那两个小泥人,又叹又笑。
这条红丝线是什么意思?是说他和她之间红线么?
他端详了小泥人一会儿,福至心灵,两手轻轻握住两个小人儿向左右一拉,道士和狐女肚子里发出嗡嗡的机扣声响,两人小人儿在桌上缓缓向对方移动,最终亲密无间贴在一起,像是在相拥亲吻。
定寻泪盈于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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