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对着虚空惨然一笑,缓缓转过头看瑶光,她脸上的神色也缓缓变化,待她完全面对瑶光时,脸上是柔靡绝丽的笑容,“姐姐,我恐怕会有负姐姐所托,不能再代为保管这画册了。”
瑶光的心脏猛一揪,“怎么了?”韩瑶光版能将可谓她心血的东西交给孟萱,显然对她无比信任,为什么孟萱会这么说?
孟萱脸上保持着那个微笑道,“姐姐,初入教坊时我便有心痛之症,有时跳舞累着了会发病,吓着了,冻着了也发病,那时多赖姐姐照拂,我每次发病时都日夜守着我……”她顿了顿,继续笑道:“只是,想来人寿天定,我最近这一二年,发病时病况愈烈,更添了许多其他症候,发作起来常会如今日这般喘嗽,吃了多少参茸桂芝也不管用。多承豫灵郡公和平章事中祝大人抬爱,请了几位太医为我诊治,可他们也说不出什么来,倒是有位刘太医直言,我只有二三年好活了……”
“啊?”瑶光惊呼一声,按着炕桌,不知该说什么。孟萱这种病,听起来像是先天性的心脏病。现代人认为常常因心口痛而捧心蹙眉的西施,还有《红楼梦》中“先天不足”“病如西子胜三分”的林妹妹就患有这种病,大约是二尖瓣狭窄或闭锁不全。
这种病在现代并非绝症,可在这个时代,是没法医治的。
瑶光快速把自己看过的那些关于心痛症的各种信息理了一遍,握住孟萱的手,“你别灰心。如果去了四季如春的地方,再好好将养,不再做剧烈的运动,你会没事的。”她赶快又解释,“剧烈运动是……”
“是会让心跳在短时间内加速的动作。”孟萱笑了,她双眼又泛起泪光,“这话,姐姐多年前就和我说过的。姐姐……”她说着想要把另一只手也覆在瑶光手上,瑶光立即退缩了,并且,她将手抽了回来。
她不想给孟萱一个虚妄的假想。
孟萱喉头哽噎了几下,又微笑起来,“蝼蚁尚且偷生,何况我呢?多年飘摇,我已经累了。豫灵郡公月前得了圣上旨意,要去泉州任市舶司使,听说那里气候温和,四季如春,他约我同行,我答应了,并向太乐府递了辞呈了。”
瑶光不禁为她担心。豫灵郡公之名曾多次出现在给老郡主带来京城八卦的女先儿口中,这是个宗室中鼎鼎大名的老花花公子。已经四十六岁了。
她忍不住说:“他太老了。”足足大了二十几岁,在这个早婚早育的时代,真是老得能当孟萱爸爸了。
孟萱却说:“少年人善妒。年纪大些的男人看得开。”
“他花心呀!”
“如此才不会使我不胜其扰。”
“他——”瑶光急苦,孟萱笑道,“他没有正妻。儿女也早就婚嫁了。”
瑶光低下头,半晌,长叹一声,问:“你何日启程?”
孟萱道:“七月不利出行。圣上慈悲,故而令郡公八月初二启程。”
两人久久无话,瑶光很是伤感。她想了想,问孟萱,“小茹是你的徒弟,还是……”你的女儿?太乐府的歌舞伎无论男女,无圣旨不可婚嫁,但有私生子女,皆对外称为徒弟。
孟萱苦笑,“姐姐,你真是什么都不记得了。我俩入教坊后月余,一起有了天葵初潮,教养师傅问了你我意愿之后,还是你劝我的,一起用绝子汤,从此不可生育,小茹怎么会是我的女儿?”
瑶光听了,怔了片刻,只觉得太阳穴后有什么东西随着心跳一抽一抽,她“哦”了一声,长长呼了口气,慢吞吞说:“可不是。我什么都忘了。有时候,我觉得自己是在做一场长长的梦……”
孟萱道:“姐姐从前就常说这种话,有一次我们在玄武湖泛舟,姐姐唱了首胡语的歌儿,说歌词是说几个童子泛舟,一边摇船一边唱,扁舟顺溪下,人生若浮梦。”
瑶光脑中轰隆隆乱响,却不知自己为什么还能笑着,“可不是么?”
孟萱发作了一次病症,须得早些回去服药休息。瑶光便不留她,送她和小茹到了灵慧祠门口,又牵来豆沙,骑着驴子随她们的马车下到半山。
孟萱见瑶光神色委顿,一直劝她回去。
瑶光立在路边,直到她们的车马消失在弯道尽头,才拨转驴子慢悠悠向回走。
但她并没回灵慧祠,也没去自己的翠谷别院。她到了农户们养牛羊的山谷,找了一处空旷无人之处,对着山谷声嘶力竭大喊:“啊——啊——”
山谷传来阵阵回声。
一群归鸟惊起,在夕阳中扑扇着翅膀飞向在薄暮笼罩中变成黛蓝色的山林。
作者有话要说: 韩瑶光1.0版湖上泛舟时唱的胡语儿歌是这个——
row,row,row your boat
gently dowream
merrily merrily,merrily,merrily
life is but a dream
第82章 岩浆蛋糕
从七月二十一日起也就是孟萱拜访之后的第二天瑶光重新忙碌起来。
她每日天不亮就骑着驴子去山下刘寡妇那里买牛奶,带到山上后送到漱玉街让帮工们搅成黄油或是做成奶酪。虽然点心店还在休假,但该准备的食材得准备起来了。
然后,她回到灵慧祠如同往常一样做她的日常功课:陪老郡主早餐为安慈太后上香祈福和薛娘子一起学经。午餐后她会到瑞莲坊看看扩建工程进行得如何了之后或是去漱玉街瞧一眼,或是直接去翠谷别院画画。
她会在画室中一直待着直到晚饭时再回到灵慧祠。
每日按部就班。
薛娘子隔天就察觉瑶光有些异样,但也只知道她故友孟萱递了辞呈、要随豫灵郡公同去泉州修养之事可她知道瑶光对前尘往事完全不记得又怎么会为“故友”离开悲伤成这样?但旁敲侧击后瑶光也不说什么,她也就不好追问。
过了几日,两位女先儿来给老郡主说话时提到孟萱追随豫灵郡公之事。
孟萱当年在韩瑶光1.0全盛时期的光环之下并不十分起眼。韩瑶光1.0成名之后专门编了一支需要两名舞伎高度配合的“和光”、“影照”等舞和孟萱配合,她才崭露头角。两人穿着同样舞衣,如影随形仿佛一对双生子又如一对并蒂莲。如果说韩瑶光1.0是一道锋芒尽露的刺眼金光,孟萱则是娇花临水的朦胧照影。
韩瑶光1.0归于端王之后,孟萱顺理成章成为太乐府第一舞伎。每年太庙祭祀和太清宫大祭全由她献舞领舞。
她姿容秀丽舞姿翩然,与韩瑶光1.0有几分神似,又因天生有心痛之症格外多了几分楚楚之态,使人不由自主心生怜爱。
许多文人骚客士大夫因此非常喜欢将孟萱比为西子,每次孟萱公演之后,便会有人请了声音宏亮清越的童子在场边大声吟诵各种什么“疑是吴宫采莲人”“卿本越溪浣纱女”之类的诗词,夸赞她的风姿。
第一舞伎在中元节太清宫祭祀之后向太乐府请辞,自然引起震动。
消息一传出来,孟萱当年裙下之臣就不用说了,连那些仰慕她多年却始终未能得她一顾的人也对郡公羡慕嫉妒至极。这群人约了一起在京城著名的风荷亭酒楼喝酒,众人到了先将郡公骂一顿,再回忆起佳人绝世姿容,精妙舞姿,优雅谈吐,顿觉要气破肝肠痛彻肺腑,正又哭又嚎闹得不可开交之时,郡公亲至,说了篇感人肺腑的话,一群人又成了好兄弟。于是这群人都成了至情至性之人,此事在京城传为美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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