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苒伤势虽重, 然而她自幼体格强健,没过几日便好了个囫囵,能够活蹦乱跳, 简直像是个没事人一般。
裴云起见状, 便放下心来。他白日不在, 便也由着她四处走动玩耍,只是吩咐三七时时刻刻随侍在侧。
不知有意无意,如今江苒住的院落便是他自个儿当初住过的那一处, 她最是喜欢书房外那一处芭蕉矮榻,无事便喜欢坐在下头读话本子。
三七端了一盘子剥了皮晶莹剔透的荔枝过来,便见江苒斜斜倚着矮榻, 单腿屈起,懒懒地看着书。这些时日她养着病, 也许是下人们照料太好,她消减的那几分肉很快便长了回来, 愈见明艳动人,叫碧绿的芭蕉阴影一衬, 尤其显得肤若凝脂, 有一股冷然的美艳。
三七心道:这样的小美人儿, 便是寻便整个京城都瞧不见, 也难怪殿下要上心。
三七在她跟前放了荔枝, 便见她抬起头来, 状若无意地道:“三七,你先前一直在哥哥跟前伺候?”
三七一怔, 点头应了, 又解释道:“公子并不要我们近身伺候的, 娘子可是有什么要问的?”
江苒便笑了笑, 道:“我不是才同哥哥提过蒋蓠么?我先前同她不太对付,可日后却要一道生活的,我想你在哥哥身边伺候,想必了解她一些。”
三七闻弦歌而知雅意。
她当然不会天真到以为江苒是想要“好好”和蒋蓠当姐妹。
毕竟就她目前看来,自家娘子,嗯……总之应该是个记仇的性子,她心眼儿十分多,性子却直接,有恩报恩有仇报仇,蒋蓠同她过节不小,彼此身份又尴尬,不早些准备一下,自然是不行的。
三七将叉荔枝肉的银签递给她,笑眯眯地道:“哦,蒋娘子啊,她乃是出身江夫人的娘家蒋氏,算起来乃是江夫人隔房堂妹的女儿,江夫人年轻时性子并不好相与,同家族的关系闹得颇僵硬,后来江相掌权,蒋家才想要重修两边的关系,又知道江夫人……嗯,江夫人那会儿痛失爱女,便送了蒋蓠过来。”
江苒若有所思,又问,“那蒋蓠的父母呢?”
“蒋娘子也算是相府长大的,”三七实诚地道,“相府没有女郎,自然是需要一个她来维系同世家之间的关系,她的父母也因此得到了不少好处,她父母乃是经商之人,如今借着相府名号,也算是颇为自得,常做一些皇亲国戚、官员们的生意。”
江苒用银签叉了个荔枝送到嘴边吃了,冰镇过的荔枝肉清甜消暑,如今才是夏初,这东西金贵难求,如此品相更是难得,她却吃了两口便没了胃口推到一边,又问,“那……那江相同夫人,同蒋蓠,平日如何?”
三七笑着道:“娘子只需记得,自个儿才是相府的正经娘子,最最名正言顺不过,这等亲缘感情,讲究投缘,又哪里是什么先来后到能决定的?您是江夫人盼了十多年才找回去的,自然十分珍贵宝爱,娘子在担心什么?”
江苒轻轻地笑了笑,只道:“没什么,不过我在想,若是你们没寻见我,会不会有可能寻错了人。我这些时日,总觉得……快活得有些不真实,你不必理会我。”
三七默默将此事记下了,见江苒仿佛有些心事,便记起太子的嘱托来,笑着道:“娘子何必再想这些有的没的,眼见着山里就要落雨,这烟雨台尤以微雨后景色出名,娘子不如换身衣裳去瞧瞧。”
江苒回神,果然见见天色有些阴沉,眼见着便要下起雨来,她忙收了书,叫三七往大公子院子那边去一趟,吩咐他的下人们去给他送把伞。
三七捂着嘴笑道:“郎君们不比娘子,落几颗雨在身上,一贯不当回事儿的,必然没带伞,如今有了妹妹果真不一样,有人惦记着要送伞了呢。”
江苒好笑地啐她一口,叫她赶紧去了。
这头吩咐完了三七,江苒便叫人去取了斗笠蓑衣来,又换了一双木屐,颇有兴致地跑到山里头去看雨了。
一路行来,随处可见蕉下放了不少怪石,有的爬满青苔,反又开出小小的花儿来,绒绒的瞧着十分可爱,又给这格外幽深清静的地方多出几分生机勃勃来。
山顶便有亭子,芭蕉上浮着湿湿的流光,连着清透的芭蕉叶也显出几分黯色的温柔来,头顶雨敲在鳞鳞灰瓦上,由远而近,雨水潺潺,江苒伸手一接,便见雨水至指缝见流下,落成一串断了线的琉璃珠子那样。
她不由想到那会儿才来烟雨台,也是这样的日子,她在小院的矮榻上沉睡,醒来见到那青年在窗外昏黄的灯下一双澄净的眼。
他如今是她的兄长,然而却如同这灰蒙蒙湿漉漉的冷雨一样,遇光则明净,背光则晦暗,总有些她看不透的地方。
江苒心说:……若是回京前,能同哥哥再来这儿听听这雨声,谈谈心变好了。
不料还没等来江锦,却有一位不速之客来了。
江云孤身一人上山,本以为必定极难见到江苒的面,不料守门之人一听她名字,便说四娘子已经吩咐了,便直接将她放了进来。
江云听见那“四娘子”的称谓,怔了许久。
先前在江府,江苒同老家几位兄姐一道排行,因而行四,而今身份千差万别了,可前头仍有三位兄长,自然也还是行四。
同样都称呼江四娘子,如今却今时不同往日了。
她是枝头上的明净珍珠,而江云便如地上的泥,连见上一面,都艰难无比。
那些人虽将江云放进来,却并没有引路的意思,江云寻寻觅觅了一路,跌了好几跤,终于在山顶的亭子下找到江苒,这会儿简直是浑身狼狈,衣摆泥泞,加上身上伤口,已是强弩之末。
江苒似乎早有预料她会来,在避雨亭之中坐着,听见脚步声,便懒懒回眸。
江云一见到江苒,便愣住了。
她最后的记忆之中,江苒还是浑身是血,奄奄一息的模样。可如今她已修养得好了九成,欠缺的那一成,便是面色还略有些苍白。
可即便这一成苍白,也不减她容光。
江苒头上戴着大箬笠,身上披着蓑衣,如此打扮,换了旁人便是丑得土气,可她这样装束着,却只显得生机勃勃,还透露着些小娘子才有的淘气,像是哪里的花木成了精怪,美得出尘。
江云复杂地打量她良久,才说:“……这些时日,姐姐过得倒是不错。”
江苒的视线在江云面上转了一转,见她模样,不过是微微笑了笑,什么也没有说。
她并没有主动开口嘲讽,这笑容里头也不见挖苦之意,可她如此,反倒让江云愈发觉得她高高在上,目中无人了。
江云僵着脸说:“姐姐怎么不说话?”
江苒轻轻笑了一声,“你这一句姐姐,我可当不起。”
她抬起眼,扫视了江云一番,戏谑地道:“你还想我开口说什么,难不成还要寒暄寒暄,说两声好久不见?怎么,你以为我脑子坏了么?”
江云僵直着身子,面对她的挖苦,有些勉强地说:“……先前是我误会了姐姐,如今我已经知道错了,也得到了惩罚,此番来此赔罪,希望姐姐能够不计前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