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史台的职责就是上谏君王、监察群臣、巡视地方,直接对皇帝负责。而刘诚自身在朝中声望也极高,所以即便王霄在朝中一手遮天,刘诚对上他也是不怵。
只不过之前他一直没想过跟王霄争斗,毕竟谁也不知道御座上的天子心性如何,两宫又对王霄十分信重,他自然不会吃力不讨好。如今看出王霄和皇帝之间的矛盾,自是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刘大人有何高见?”王霄抿着唇问。
他的脸色是一贯的严肃,多年来身居高位,养出一身不怒自威的气势,只淡淡一瞥,便能令普通人不敢逼视。
但刘诚却对此视若不见,“陛下自然该知晓国计民生,只是一味的从书本上去学,却是下下之道。《大秦律》规定:男子十六岁成丁。陛下今年年满十六,又已经大婚,当由我等奉迎亲政!”
一席话掷地有声,尤其是最后四个字,在偌大个谨身殿,几有余响。
殿内一时寂然,针落可闻。
皇帝一天天长大,亲政的事,自然也成了宫里宫外,朝上朝下所有人都关心的问题。但王霄一日没有露出这个一日,便连两宫都有些掣肘,不敢贸然提出,遑论他人?
然而今日,终于有人当着王霄和小皇帝的面,说出了这两个字!
就连说出这句话的刘诚自己,似乎都有些愣怔,仿佛这句话自然而然出口,根本不在他的预料之内。但说完之后,他的心脏便立刻疯狂跳动起来,意识到这是个绝好的机会!
御史中丞要往上晋升,一是转迁各部尚书,但御史台职位清贵,户部和吏部也就罢了,其他几部便算是左迁了。然而吏部和户部两位尚书都是王霄亲手提拔上来的人,在政见上也一向跟着他的步调走,刘诚根本不可能有机会。
二是直接升入内阁,但内阁四人早已满员,而且除了次相颜锦泉,余者也都是王霄的人,与他互为奥援。
所以不管走哪一条路,刘诚若想再往上一步,唯一的选择就是跟王霄对着干。
如果……如果能替皇帝将王霄这头拦路虎除去,扶他亲政,届时大批官员都会因此受到牵连,空出许多位置来。除了首相的位置资历稍显不足,别的恐怕都随便他挑了。
而次相颜锦泉今年六十三岁,已经到了致仕之龄,就捧他上去坐个几年,那个位置终究还是要让给自己的。
这个念头,很难说存在于刘诚的心里有多久了,只是从来不敢深想,更不敢让它明明白白的显露出来。但现在既然开了这个口,刘诚便也没有退缩的意思,仍旧挺身而立,隐有与王霄对峙之意。
这几年来,王霄一力提拔自己的党羽,为政又只重安稳,朝中早有一批政见与他完全不同者因此不满,只是碍于他的威势,因此没有发作罢了。
此番刘诚振臂一呼,不说应者云集,至少绝不会是孤立无援的。
果然,只片刻后,次相颜锦泉便开口打破了沉默,“刘大人此言虽然有些冒进,却也不失为良策。等陛下亲政,见多了各地奏报,想来便能知道民生不易了。”
但说到这里,他话锋又是一转,“只是陛下毕竟没有经验,贸然接手政事,只怕也不妥。此事还需仰仗王相安排了。”
他却是比刘诚更狠。刘诚当面锣对面鼓的摆出架势跟王霄对立,但也让王霄有了不同意皇帝亲政的立场。万一他真能狠下心,不顾天下人唾骂,驳回这种说法,他们还真没什么好办法。届时形式一乱,只怕朝堂上又要震动了。
但颜锦泉一句话,却是不问王霄的意见,默认他赞同此事,替他将立场定了下来。
若王霄此时开口说不想让皇帝亲政,那司马昭之心就太过明显了。
而且一个次相,一个御史中丞,身后都各自站着一批人马,他也不得不考虑朝堂上的种种反应。王霄为政保守,最重稳定的弊病也在这个时候显露出来,不确定自己能够将事情完全弹压下去,他等闲不会用处雷霆手段。
毕竟在大势上,皇帝到了年龄就亲政,在所有人的认知之中都是理所当然的。王霄可以找各种理由拖延,但绝不可能逆势而行。
好一招先发制人!
颜锦泉跟刘诚对视一眼,现在,他们已经是天然的盟友了。
事情发展得太快,李定宸已经目瞪口呆。他本来以为只是商量如何将自己在宫中练兵的事情按下去,没想到转瞬就跳到亲政这个大问题上来了。
他当然是想亲政的,但长时间的思考以及这段时间跟越罗的相处,已经让李定宸想清楚了,此事绝非一日之功,也不可能是随便哪一位朝臣开口就能决定的事。——甚至连王霄自己也不能。
他也不能确定,这些人开口让他亲政,究竟是真的作此想,还是只是针对王霄的一次狙击。
所以即便再心潮澎湃,他也死死的按捺住了,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倒是赵太后和江太后对视一眼,又惊又喜的同时,也不由生出几分疑惑。事情发展得太顺利,反倒让人不敢相信。而且王霄没有表态,也让她们悬着心。
其实最初的震动过去之后,其他人也都已经反应过来了。只是这件事实在是太敏感,针对它开口自然也需要慎之又慎。
他们之中有些是绝不希望看到皇帝亲政,如今的政局发生动荡和改变,有些觉得动一动也没什么坏处,有些则隐隐希望皇帝亲政政局洗牌……但不管心里怎么想,当着皇帝和王相的面,每一句话都有可能被当做某种程度上的证据,也就必须要仔细斟酌了。
好在王霄已经从被将了一军的震惊之中回过神来,他压下心头的惊怒,面色不变的道,“两位大人言之有理,臣受先帝托付,辅佐陛下打理朝政,如今陛下已然成年,理当开始学习如何主政。”
“亲政”变成了“学习如何主政”,便将主基调定下来了。之后重臣的发言多围绕着后一个问题,有人说应该多批阅奏折,有人说应该出宫巡幸,有人说应该先观政……
甚至还有人说,圣人之训、前代之史也应该是帝王所学,不可轻忽,认为皇帝应该继续回去听课。
而说出这番话的人,却是之前第一个站出来支持李定宸的礼部尚书贺宁。
“好了,”众人都表过态之后,还是江太后开口,按住了这个话题,“诸卿之意,皇帝,赵娘娘和哀家都已尽知。陛下年纪小,需要学习的地方还有许多,但一味沉溺书本,却也并非好事。既如此,哀家想着,不如往后就将经筵改作五日一讲,专讲圣人之道、历代史书,以为帝王之鉴。平日里,就让陛下跟着王太傅学习理政之道。陛下顽劣,还请太傅多多费心。”
虽然是倾向让皇帝亲政的意思,但到底还是把人交给了王霄,却是仍旧对他表明信重,这处置可谓是不偏不倚了。
因此众臣都没有意见,纷纷应诺,连李定宸都起身应了一句,“朕必定尽心学习,不负两位娘娘所望。”
今日的经筵虽然停了,但李定宸刚才答应了要好好学习,此刻自然要跟着王霄学习理政,所以尽管他迫不及待想回长安宫将朝上发生的事告知李定宸,但还是忍住了,只秘密嘱咐了李元一句。
越罗在宫中听见此事,也是一呆。
她想过,随着李定宸年纪渐长,必然会有朝臣上书让两宫还政,却没想到此事来得这么快。
但两宫只是个幌子,真正把持朝政者乃是王霄,要解决这个问题,必定旷日持久。此时就将这个问题提出来,究竟是好是坏,竟是连越罗都暂时看不清了。
若是一直不提,李定宸自然可以低调发展,不引人注目的积蓄力量,而不至于被王霄压制。但他毕竟是皇帝,一言一行备受关注,要暗中行事并不容易,此事公开之后,盯着他的人虽多了,但盯着王霄的也不少。只要他能够表现出自身的才华,自然便能令群臣归心。
各有好处,也各有弊端。
既然没得选,她也就只能调整自己之前的打算,重新琢磨起接下来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