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外, 裴济赶到时,李景烨也才回来不久。
他才撑着虚弱的身子,在何元士的服侍下用了药,听人道裴济来了, 便即示意将其引到屋里来。
裴济站在殿外, 面色肃穆, 听得殿中召唤, 却没立刻提步, 而是先低着头深吸一口气,令垂落在身体两侧的手悄悄收紧成拳, 将心中一股难以发泄的郁结牢牢压制住,才又慢慢松开,踏着稳健的步伐跨入殿中。
“好了, 子晦, 不必行礼,坐吧。”李景烨恹恹的,苍白的脸颊上浮着不自然的红晕,见裴济一进来仍是规规矩矩要行礼,莫名有几分不耐,“朕知你还留在宫里,才要让元士去召你过来, 可巧你就来了。方才的事,你听说了吧?”
裴济垂着头端正地坐到何元士亲自搬来的榻上, 闻言点头,沉声道:“臣方才远远的见麟德殿有金吾卫的身影, 宫宴似乎也提早散了, 便即过来, 还不知晓到底发生了何事,请陛下示下。”
实则他已然听丽质说过,知道了事情的大概,过来的路上也先召了守在麟德殿的两个羽林卫侍卫过来先问了情况,只是此时陛下定会问他如何想,他得先摸清陛下的心意,再斟酌如何回答。
李景烨疲惫地斜靠在榻边的软垫上,一面闭着眼让内侍替他揉额角,一面开口道:“是萧冲带人入宫,道今夜在曲江池畔,抓获十余人私下聚集,密谋拥立睿王,”说到此处,他先报了几个名字,又冷笑一声,道,“其中不但有杜相公门下的人,为首的,竟然是令月。”
裴济不动声色地观察他的反应,道:“公主年纪尚轻,怎会牵扯进此事?”
李景烨又是一声冷笑,挥手让身后的内侍下去,睁眼道:“是啊,朕也着实没料到,自家妹妹,竟胆大妄为到如此地步。直到今日,母亲仍将她当作个什么也不懂的小丫头,依朕看,十几年的骄纵下来,她还有什么事不敢做的!”
又涉兄妹三人间的龃龉,裴济不能随意出言,只慢慢道:“先前朝中已有几位同僚提过请立睿王殿下为太子,今夜这番‘拥立’,虽是犯了忌讳,兴许也并非是真的有谋逆之心,望陛下查明,以免此事为有心人利用。”
他心中几乎就能断定,此事与萧家父子有脱不了的干系,只是没有实据,不能随意诋毁。况且,那两个也是陛下多年的心腹,只是比他这个表弟少了一层血缘联系,这才显出亲疏之分。
“拥立睿王”这四字,乍听来便教人想到谋反,只以为那些人私下聚集,是为了谋划政变,改换君主,可若他们原只是欲替睿王谋得太子之位,却因有人从中做文章,扣上“拥立睿王”的字样,便无论如何也说不清了。
怕只怕,朝中已有别的隐患,陛下不能正视并着力解决,却要被有心人牵着鼻子,将全副心力都放在别处,最后小题大做,又徒劳无功,反而放任真正的问题越来越严重。
只是李景烨并未领会他的意思,抑或是本就不赞同他的想法,对他的话未置可否,直接道:“是朕这几年对他们都太仁慈了,教他们以为朕这个皇帝当得软弱可欺,这一回,朕绝不姑息任何人!”
他说着,情绪已有些激动,自榻上猛地起身,双手背后,来回走动,道:“朕被他们摆布了这么多年,如今不过是将杜衡送回府中去罢了,官职、爵位一个未动,偏他们不知好歹,先是连番上奏,令朕不堪其扰,如今更是得寸进尺,恨不能将整个大魏都交给他们掌控才好,哪里还有一点君君臣臣的样子?”
裴济见状,便知陛下大约已在心里直接将此事与杜衡及其门下众人联系到一起了,不论他们到底出于何种意图,都逃不过这一次的惩治。
他忍不住低下头,暗暗蹙眉。
他近来越来越感到自己同这位表兄在许多事上的态度分歧越来越大了,便如眼下,他甚至生出一种自我危机的感觉来。
若有一日,他也因哪件事遭到陛下的猜忌,他该如何呢?那时候,他还能像现在这般,牢牢克制着脑中纷乱的思绪,不断提醒着自己父亲那日的话,竭尽所能地为陛下效忠吗?
他心里隐隐有个答案,令他惊骇无比。
李景烨停在案前,举起茶盏大大饮了两口,这才慢慢恢复平静。
他站到窗边,望着远处的黑暗,神色莫名:“子晦,你说,六郎是否知晓此事?还是——这根本就是由他授意的?”
这才是他真正想问的。身边的这些臣子尚不必担忧,最多便是一一下狱拷问。可六郎却远在边地。
当初他虽授了个卢龙观察处置使兼都防御使的官职,主行监察之职,亦协理卢龙防御军事,手中并无真正的权柄,可到底远在天边,谁知到底如何?
“陛下若有怀疑,不妨暗中命人前去观望一番。”裴济说着,想起自己一直以来的怀疑,不由道,“臣不敢欺瞒陛下,先前幽州刺史范怀恩的案子,臣至今仍有疑问,始终以为此中内情尚未理清,恐怕也与此事有关。”
李景烨沉吟片刻,转过身来,道:“朕明日便下旨,让御史台再派人往幽州去一趟,与巡按幽州的监察御史一同再好好查一查——尤其要替朕看看六郎的动向。”
“此事尚无端倪,臣以为宜暗查,以免打草惊蛇。”
这样的事讲究不动声色,先发制人,若大张旗鼓去查,反而是给了对方机会,一不小心便会让事情闹大,再难收拾。
然而李景烨只沉思片刻,便摇头否定:“朕是天子,要查案便查,即便查不出什么来,也好给他们一个教训。好了,朕意已决,你先下去吧——这几日,不论宫中还是京城的防务,务必抓紧些。”
裴济不再多言,点头应下后,便其身行礼,退出殿外。
走在已静下来的宫道上,他望着虚空的黑夜,只觉得心中一阵茫然。
如今,陛下召他来议事,再也不是像从前那般询问看法了,只不过是将他当作个能倾诉的对象罢了,他们两人的看法,分明都是截然不同的。
这条忠臣的道路,他到底还能走多远呢?
……
早已过了宵禁的时候,长安城中的街道上却一下多了不少宽敞的马车。
丹凤门外,宗亲、朝臣、使臣们正源源不断地四散离开,各回住处。照例,今日他们本该在宫中畅饮达旦,到明日坊门开时,再行离宫,谁知忽然出了那样的事,无奈之下只好提早离开。
幸好萧冲早已令金吾卫通知下去,各处巡逻和看守坊门的武侯们都已准备好了。
萧龄甫闭目坐在马车中,听着跟随而来的王淳压低声说话。
“……大相公放心,事情都安排好了,到时绝对会照大相公的意思招认。”
按先前的谋划,舞阳公主的事除了要让陛下下定决心立皇长子为嗣外,还能借刀杀人,将朝中异己铲除,其中最关键的,就是裴琰。
杜衡门下的人多刚正而不知变通,尤认死理,他所做的,不过是让王淳以裴琰的笔迹写了一封不过数十字的书信,连名也未署,只匿名送入其中一人的手中,半点不留痕迹。
若不出意外,定会引起陛下的猜疑。
萧龄甫点点头:“若没人提,也不必着急,陛下心细,定会寻到端倪。如此,反更好些。”
王淳暗暗记在心里,又想起别的,眼中不由闪过隐忧:“大相公,事涉睿王,若若他们当真与睿王私下有勾连,那咱们——”
萧龄甫不以为意:“无妨,无论是否与睿王有勾连,都与咱们无关。睿王和公主两个都是从小被众星捧月地供着长大的,心思单纯,无甚城府,兴不起什么大浪来。”
这两个皇子天孙,一个为了个女人便负气出走,一个因兄妹不和便意气行事,做事更是漏洞百出,此二人根本成不了大事,不值一提。
……
承欢殿里,丽质将书信写完封好,仔细压在枕下,这才起身往浴房中去沐浴。
大约是因宴上不留神,多饮了几杯酒,她躺在浴桶中时,被热气熏得有些头晕,扶着桶沿许久,才慢慢恢复。
身子沉入温热的浴水中,将她先前的紧绷与僵硬涤走。
春月替她将绾在头上的发放下,细细梳理后又冲水洗净擦干,便退出去,留她一人在浴房中再待一会儿。
她半跪坐在浴桶中,脑袋枕在桶沿,半阖着眼假寐,却忽然听见身后的窗轻轻响动。
背后的热气被冲散大半,取而代之的是秋日的微凉。她慌忙睁眼回头,却猛然对上一双幽深漆黑的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