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又或者说张公公,知不知道我这有不止一双眼睛盯着?”尽管汪孚林知道问了这么一句之后,对方回去之后对张宏复述时,兴许会让那位司礼监第二号人物觉得他事君不忠,讨价还价,可他不得不索要这么一个答案,毕竟,那关乎他接下来的善后。
“自然知道,毕竟汪掌道如今也算是名人了。”
那中年内侍仿佛不知道这话很容易被人听出讽刺的歧义,微微笑了笑:“正巧这都察院左近,刑部和大理寺出了点事,应该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而我之前才刚刚以徽州来人的身份,去汪掌道家中门口露了一面,这才来的都察院。”
“我是张公公的私臣,在家中担任司房,素来只管打发批文书,誊写应奏文书,在宫里京里都是生面孔。我眼下回去会在路上耽搁一下,让别人带消息给张公公,至于我,只怕要在汪掌道您家里叨扰一日,明日就离京,而从徽州这一路到京师的来回痕迹,都会有人坐实。”
果然不愧是冯保之下的第二号人物,简直滴水不漏,但这也意味着,他这次要是不帮忙,这个老太监立刻就站到对立面去了。他若是答应不办事,甚至于将对方卖了给张居正和冯保,那么当然未尝不可,但是,张宏真的会仅仅是病急乱投医就让人来找他?
说到底,这件事他是挺无辜的,但冒险去张居正那试一试,也不是完全不值得。如果真能够让这位首辅大人帮忙去劝劝李太后,把这种简直小题大做的罪己诏给收回来,万历皇帝也许就不至于记恨张居正一辈子,日后清算时也许还能存点香火情!
但不论如何,打从张宏派人来找他开始,他就已经没退路了!
王继光是特意跑来找汪孚林问大明律上的一个问题时,方才得知汪孚林家中来人,将其叫出去了。他若有所思地打算回自己和汪言臣那屋子,可当瞧见郑有贵被几个吏员给叫到了吏房去,他看了一眼那近在咫尺的掌道御史直房,突然生出了一个鬼使神差的念头。于是,他四下里扫了一眼,确定无人注意自己,于是挑起竹帘就迅速跨过门槛进屋。
尽管往日来过多次,可这样一个人游览这间其实不算大的屋子,却还是第一次,哪怕这里陈设简单到甚至有些简陋,王继光仍然露出了几分殷羡的表情。在他看来,如汪孚林这样只用了三年——不,准确地说只用了一年就从新进士成为掌道御史的,实在是异数之中的异数,运气实在是太好了。
瞧见居中那把宽大的杉木扶手太师椅,他竟是忍不住上前摩挲了一下那扶手,踌躇片刻后就径直坐了上去。那一刻,他仿佛觉得自己也成了掌道御史,威风凛凛,说一不二。
但紧跟着,他就看到了那张平摊在桌面上,连墨迹都尚未完全干透的纸。只扫了一眼,他就有些移不开目光。因为上头写的名字是南京守备太监孟芳,而与其对应的,则是一条一条非常详实的劣迹,又或者说罪名。意识到汪孚林可能要弹劾这么一位太监之中位列顶尖的人物,他只觉得一颗心砰砰直跳,随即竟是忍不住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脑海中迸出了一个难以遏制的念头。
如果……他能够抢在汪孚林前头,那会怎样?哪怕只是早一天,汪孚林即便再上奏,也不过是跟在他屁股后头吃尘而已。虽说要承受的后果是接下来在试职御史期间,汪孚林这个掌道御史很可能给他小鞋穿,但那又如何,对方又找不到证据!文官弹劾阉宦这种丰功伟绩,却会让他立刻名扬京城乃至于天下,与此相比,要承受的后果还在可以承担的范围之内!如果是为了求安稳,他到都察院来干什么?
就在他几乎下定决心的一刹那,他突然听到外间传来了一阵说话声,登时吓了一跳。一想到若是被人发现汪孚林不在,而自己却在这屋子里,到时候很可能被人怀疑,他几乎后悔透了没有一看到就先溜走。就当他飞快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随即轻手轻脚到了门口时,赫然透过门缝看到汪孚林正在和外间的马朝阳和王学曾说话,郑有贵竟然也出了吏房,他完全没有离开的机会。
眼见汪孚林往这屋子走来,他一颗心几乎蹦出了嗓子眼,可突然看到院门处经历司的杜都事一溜烟跑了进来:“汪掌道,内阁来人,说是首辅大人召见您。”
一瞬间,整个院子里一片安静,王继光甚至觉得,连对面福建道御史们呆的屋子,乃至于素来有些嘈杂的吏房,此时此刻也都寂静无声。就连他自己,亦是死死盯着闻讯之后只是眉头一挑的汪孚林,心里生出了一种说不出的嫉妒。很快,他就看到汪孚林点点头,院子里的人很快散了,而汪孚林朝这屋子投来了一睹,那几乎让他认为自己躲在里头的事情败露了,但好在对方很快就转过身,随着那个亲自前来通传的杜都事出了院门。
而当窥见院子里没人,悄然从汪孚林的屋子里闪出来,这才快步回自己直房的王继光,脑海中则是一面在想张居正召见汪孚林,一面在想自己看到的那张纸。前者他也只能在心里羡慕嫉妒恨,可后者却是他能够办到的——当刚刚亲自目睹汪孚林被叫走的一幕后,他已经再无半点犹疑。
富贵也需险中求!
此时此刻,汪孚林已经出了都察院,却没有骑马,而是坐上了不知道谁准备的两人抬轿子。虽说不喜欢那种摇摇晃晃的感觉,但他此时迫切需要拉长距离,思量一会儿要应对的局面,因此,他并没有拒绝。然而,在轿子晃晃悠悠启程之后,他的脑海中却想起了之前在院子里无意中的一瞥。
那会儿他好像发现有人在自己屋子里,可他准许随侍的郑有贵却在院子里,到底是谁这么大胆?如果真的是有人,那么他摊在案头的那张纸,是不是被人看见了?虽说他本来就是因为没有什么不可见人之处方才留在那里的,可在都察院这种喷子汇聚之地,会不会有人为了抢功抢名声而一马当先?
“如果真有人那么蠢……那就无药可救了!”低低嘟囔了一声,汪孚林终于露出了一丝哂然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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