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已经有敏锐的人听出这车夫说的并不是广府话,可就在有人醒悟到这一点的时候,就只见漆黑的夜里倏忽间传来了鼓声锣声,紧跟着,他们便仿佛看到路旁黑影憧憧,旋即便有七八条大汉从漆黑的夜色冲了出来。如果说之前是他们以众凌寡,此时此刻情形却是完全倒转了过来。曾经遭到过官军一次次围剿,又一次次最终逃脱直至如今的几人彼此交换了一个眼色,全都有一种大势不妙的感觉。
偏偏就在这时候,他们只听得背后的骡车中传来了杜茂德的声音:“就像你们说的,既然我曾经在你们当中呆了好几年,又怎会不准备万全?这里可是埋伏着南海卫和广海卫精兵五百,劲弩一百张,你们尽可试试那番威力!”
那魁梧大汉终于遽然色变:“杜秀才,老大和大伙都待你不薄,你就这么绝情绝义?”
“谁让你们逼我的?我本来已经过得好好的,是你们非要让我出山,既如此,我当然只能拼一拼,通告官府拿你们这些贼寇!”
“呸!”那大汉气急败坏地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待见来敌井然有序,竟然结阵上前,只一个照面就把两个同伴打翻在地,他终于再无犹豫,立刻丢下兵器举起双手道,“我投降!各位别听杜秀才胡言乱语,我家头目林阿凤本就是派我等来求官府招抚的,绝无半点歹意!”
有他这么带头,原本还想赌一赌试试看能否冲出重围的另外一人登时有些迟疑,可就是这么一迟疑,车夫模样的矮汉骤然暴起,直接把人扑翻在地。眼见身边已经是围上三人,那人只得松开手去,可正想要说什么的时候,颈后却挨了一下重击,顿时什么都不知道了。不止是他,之前被打翻的两人,那弃械投降的魁梧大汉,全都被人直接打昏了过去,随即就有人将这些人的衣衫剥光,通身都搜索过之后,只留下一条短裤,这才用麻绳捆缚了起来。
不多时,马车后头颇远处传来了一长二短的三声呼哨,正忙活的众人顿时舒了一口气,知道是那批落马的人也都收拾了。直到这时候,之前那车夫方才来到了车前,用手指敲了敲车门,笑着说道:“杜相公,追兵已经一网打尽,您要是愿意,就可以出来了。说起来还多亏了相公急智,要不是您说早就通告了官府,还说什么广海卫南海卫精兵数百在此,这些家伙负隅顽抗,就算我们做出了伏兵众多的样子,恐怕还得打上一阵子,说不定我们这些人还得死伤几个。”
车厢中的洪氏和杜铭母子原本听杜茂德开口说已经报了官,全都又是惊喜,又是担忧,惊喜的是不怕这些人继续威胁自家三口,可担忧的是官府倘若听说丈夫有从贼的经历,万一追究起来,杜茂德恰是不死也要脱层皮。可听到外间人这么说时,他们却不由得惊讶了起来。面对妻儿那狐疑的目光,杜茂德苦笑一声,上前去开了车门之后,这才撩起身上那儒衫的前摆,径直跳下了车,随即拱了拱手。
“虽说刚刚我是虚张声势,然则既然是各位在此,我也不算狐假虎威。早已听闻新任广东巡按御史汪爷为人雷厉风行,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寻常。”
“啊?”
车厢中的杜铭已经懵了。才十三岁的小少年,本来听到父亲侃侃而谈说什么南海卫广海卫,什么精兵设伏,他那高兴劲简直是别提了。毕竟,这次是因为事情非同小可,母亲才对他说明了父亲那段为了保命不大光彩的经历,小孩子总是崇拜英雄的,在母亲的正统教育下,海盗自然算不得什么英雄。可是,外头那些人转眼间又残忍地戳破了他的期待,原来他们并不是朝廷兵马!可是,就这么一会儿功夫,父亲竟然又说,那是新任巡按派来的人!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洪氏也同样满脸茫然,可要说最最大吃一惊的,却是外头那些人了。今夜充当车夫的赵三麻子足足愣了好一会儿,这才貌似憨厚地笑说道:“杜相公还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这话可是要吓死人的。”他多了一个心眼,没承认,却也同样没否认。
“之前那封信,应该是汪爷新聘的幕僚徐相公写的吧?我虽与他不过数面之缘,这次进城赶考乡试,却也听说过他的事情。他在信上固然没有把话说明白,可新投了明主,东翁却又得其如此赞誉的秀才,我是想不出新近广东官场还有别的人物。更何况,今夜这番诱敌之计颇有章法,和之前汪爷在香山县召集诸商重定濠镜格局,而后又在广州城中力降诸多官员,都是谋定而后动,再加上之前那些线索,我若是还猜不出来,岂非太迟钝了?”
你倒是不迟钝,可要是我说今夜的事情,还被关在贡院里的公子根本不知道,你该是什么表情?
赵三麻子干笑一声,终究没敢揭破这一茬,打了个哈哈后就爽快地承认道:“不愧是杜相公,见微知著。眼下既然已经拿下了这些人,半夜三更在这荒郊野地,却不是说话的地方。不如这样,请和尊夫人以及小公子下车骑马,至于这些擒获的俘虏则安置在车中,先行送到稳妥的地方关押。若是尊夫人不便,我那边备有双鞍马,小公子就和我同乘一骑,如何?”
既然确定对方真的是新任广东巡按御史汪孚林派来的人,杜茂德心头大石放下,当即爽快答应了下来。等到在城外某处临时安置了半宿,他再进城时,他便和洪氏杜铭母子同乘一车,这次却不是之前那连窗户都没有的闷罐子车了,车厢轩敞,窗户很大,足以让很少进城的杜铭大饱眼福。至于那些昨夜的伏兵,则仿佛和他这一行人不是一道进城的。而进城的路引更是完全没有用到他这个秀才露脸,从始至终连多问一句的人都没有。
然而,就当他以为会直接去察院时,最终车马停下的地方,却是在一座僻静的宅院前。下车的时候,他看到那低调的门庭,忍不住略微犹疑了一下,但还是叫上同样满脸疑惑的儿子扶上妻子,一同进了门去。才刚进院子到二门口,他就听到了一个女子清脆的声音。
“这下子又抓了七个?加上那次在新昌拿到的四个刺客,还有两个杀人劫船的佛郎机人,再这么下去,这里都快变成察院的牢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