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过广东按察司,去过两广总督府,又应广州知府庞府尊之请去过濂溪书院,新任广东巡按御史汪孚林上任之初,连着去过三个地方之后,却又悄然消失,察院又成了一座空空如也的衙门。尽管历来巡按御史就并不是固定呆在一个地方,但他这样神出鬼没来无影去无踪的架势,仍然让广州官场上大大小小的官员非常头痛,而最被动的就是广东布政司了。
因为正是布政司之前授意下头不宴请,不拜见,不邀约,对这位新任巡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就当不知道,可现在下头府县主司都去拜见过了,而汪孚林拜会过总督和按察使,唯独遗漏过了布政司,安知接下来打算干什么?
于是,布政司几乎是紧急给下头府县传令,把话说到了夸大十分,就差没把汪孚林的画像散布得到处都是,把人形容成洪水猛兽,让广东境内的所有府县主司提高警惕了。而且,历来巡按御史也有喜欢微服私访的,可至少也会给底下带个讯息,汪孚林这是想干什么?
可在别人鸡飞狗跳的当口,汪孚林把王思明以及几个精通文墨的文书留着看守察院,兼转送各种京城的邸报以及往来文书,自己却带着陈阿田,陈炳昌以及赵三麻子和刘勃封仲,在离开广州城后,就悄然南行来到了广州府香山县。这里在广州城南面,和广州之间只隔着一个顺德县,按照一般的道理,既然不是广州首县,香山城的繁华程度自然应该要差一些,但汪孚林带人一路行来,却发现香山竟然比更靠近广州城的顺德还要人口稠密。
香山原本是镇,大约是宋朝元丰之后,绍兴之前,这才设县,然而自宋到元明,此地一直都是下县,最初不过是一座小小的土城,明初改砌了砖城,而到了弘治年间,方圆六百三十六丈的香山县城就因为人口增长,已经显得有些小了,因此当时的县令又在砖城外扩筑了方圆三里左右的子城。如今的香山县城中最多的不仅仅是商铺,还有车马行以及旅舍。毕竟,香山城里除却本地居民,多半都是去往更南面那块宝地交易的闽粤商人。
而且,这些年来朝廷对壕镜的管制更加严格。香山往南到澳门一带多丘陵,唯一一条平坦的大路在塘基环一带,又称为莲花茎。万历二年开始,这里建起了高大的关闸。每月逢一、六日开门放人出入,也就是每个月只开六次,陆路只能由此进出。每个商人所能携带的货物担数也有严格的限制,丝绸不过三十担,茶叶不过七十担,杂货不能超过一百担。至于海路,原则上只许载运酒米,贩运其他货物都属于走私,但豪商和官府勾结,有时候这禁令就形同虚文了。
尽管管理交易课税的广东市舶司还在广州城里,但泊口以及交易场所却在正德年间一度迁移到高州府电白县,到嘉靖十四年又转移到香山县的濠镜澳——澳是岛屿之意,香山所辖诸澳曾经一度都是番商云集之地,但因为嘉靖年间葡萄牙人和倭寇勾结,倭寇打完又是海盗泛滥,最终除却濠镜澳,其余诸澳全都不许番商番人再居住,贸易地点就只局限在了香山境内的濠镜澳。后世所称的澳门,真正说起来,就是濠镜澳之门的意思。
所以官府行文,大多都用濠镜澳又或者濠镜,偶尔也有用澳门这两个字的。
尽管市舶司的衙门和主官还设在广州城内,但却还有一个分支机构直接驻扎澳门。而如今主管濠镜课税一事的,正是驻扎在那儿的市舶司副提举,香山县令只是在事后抽查核验,但不论怎么说,这两大巨头全都是主持课税的主力军,而海道副使则是提纲挈领,事事听取报告,却不会时时莅临,毕竟是堂堂四品官,要管的事情多了去了。
正因为如此,除非是倭寇最猖獗的时期,以及葡萄牙人贪得无厌伙同倭寇一同肆虐沿海的时期,再就是曾一本等海盗最嚣张的时候,否则成日里都有络绎不绝的闽粤商人赶到香山,再往南去和佛郎机人进行交易。一来二去,香山县城就在这几十年间得到了飞一般的发展。
既然汪孚林背着军饷这个大任务在肩膀上,他又对凌云翼立下了军令状,在官面上的应酬结束之后,首先选择的当然就是赶紧到这里来走一走看一看。初到香山县,他就首次听到了粤语和官话之外的其他几种语言——毕竟,和语言基本统一的广东不同,整个福建却是各有各的方言,彼此绝不相同。别说是他,就连陈阿田,也完全听不明白那些闽商说的是什么。
而从来都是混迹于读书人中,头一次到这种大商云集地方来的陈炳昌对一切都充满了好奇。他老老实实根据汪孚林要求,把对其的称呼省去一个汪字,住客栈的时候,汪孚林对人只说是兄弟俩,甚至连自己的姓氏都改成了陈,以免有人从一个汪字想到别的。
“濠镜那可是遍地黄金,不不不,不是那些佛郎机人的好东西多,是我们的好东西能够在他们那里换个好价钱,瓷器,丝绸,茶叶,他们开价都很高!”
听到这大声嚷嚷,汪孚林循声望去,就只见邻桌那唾沫星子乱飞的,是一个龅牙的中年人,此时此刻说到激动的时候,他甚至使劲挥舞着胳膊。尤其是谈到自己一次从苏州买到最时新花样的绉纱和绸缎,而后快速运到这边出货的经历,他更是满脸红光,右手巴掌翻了又翻。
“十倍的利,因为我赶上了最早那一趟,整整十倍的利,可等到几个福建商人又运来两船之后,那价钱立刻跌到了之前的三分之一。我又运了不少香料回去,这一来一去,我把借的钱都还干净了不说,还挣了八千两!所以,你们听我的,去濠镜见那位赛老爷,绝对没错!”
这煽动性很强的嚷嚷,汪孚林没放在心上,可对于赛老爷这三个字,他却不禁心中一动。他还记得,自己当初在普陀山认得的那两个葡萄牙商人,一个叫做塞巴斯蒂安?佛朗哥,一个叫做弗朗西斯科?埃斯特雷拉,当然,一晃已经五年,照这些漂泊在海上的葡萄牙商人的德行,早已回国发大财的可能性很大,再加上塞巴斯蒂安这个名字在葡萄牙不知道有多少个,而国人听外国人的名字时,只要差之毫厘就会谬以千里,所以是熟人的可能性很低。
尽管如此,他看到那龅牙中年人说得起劲,身边几个人倒是满脸兴奋,可其他几张桌子上,嗤之以鼻的人那就多了,就打算随便试一试。正好坐得近,他就饶有兴致地问道:“请教一下这位老爷,您说的赛老爷不知道是什么人?”
见一大堆目光都汇聚都到自己身上,其中不乏有那种生怕人抢生意的眼神,汪孚林就笑着啪的一声打开了扇子,悠然自得地说道:“我兄弟两个都是秀才,当然不会去抢别人的生意。只不过家里长辈寿辰在即,所以打算去濠镜那边瞧瞧有什么海外过来的新鲜东西,也好送给长辈做礼物,没见我们空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