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的继荫也是双眼红肿,与方才的徐六很有些相似,看来是刚刚大哭过一回。在面前放着瓜果点心,想必是郑婵来招待她的。见范进回来,郑婵拉着他来到外面,小声道:
“当家的,出事了。花家那大婆子要把沙娘子卖了,继荫用你教他的开锁法逃出来找你求救,也难为他了,那么点的孩子,跑过来不知道吃了多少苦。要我看啊,这事我们不好管,但是也不能不做做样子。你只说尽力了,管不了,让他恨他大娘去。”
“卖了?怎么回事?别着急,你慢慢与我说。”
走进房中的范进满面严肃,继荫自从到了花家,就像是那些族人以及子弟一样,变得很标准,也很模式化。一言一行的规矩固然有了,但是灵魂没了,总让范进觉得他变得很陌生,和花家其他人一样不真实。
直到此时,他见到范进,就像见到亲人一样拉着范进胳膊大哭起来,他那已经离体已久的灵魂,才随着哭声一点点回归体内。
郑婵已经去厨房准备饭食,她那一根柴禾烧猪头的手段这里厨师做不来,就只能她亲自动手收拾。房间里只有范进,再无外人。继荫哭了好一阵,红着脸大着胆子脱下外衣,将后背露给范进看。
他从小营养就不怎么好,身体跟同龄人相比更为单薄瘦弱,由于没怎么从事过体力劳动,皮肤较为白皙,属于细皮嫩肉那一类。但是缺乏营养的支撑,皮肤没有什么光泽,泛着病态的苍白。而在那本该白皙的背上,此时有无数印记横竖交错组成了一副记载着悲惨与虐待的图案。印记的颜色有得鲜红有得暗红,有些已经青淤。看形状大抵就是戒尺一类的东西殴击造成,而这还不是全部。
继荫有些难为情的指指腿和屯,“这里更多。以前爹爹打我,只是打手板,他们就想打哪里打哪里。义父,你让孩儿留在你身边吧。我吃的不多,还可以干活,我可以做书童帮义父磨墨背书箱,干粗活也可以。孩儿不想再回去了。”
范进的脸色阴沉着,冷声问道:“是谁打的你?”
“花正茂!是社学的先生。”
从名字就听的出,这位先生必然是花继荫叔伯一类的人物,以孩子原本受的教育和脾性,即便是挨了打,也多半会以xx叔这类称呼来叫。但是在范进的教导下,他的性子已经很有些变化,不像过去那么老实本分逆来顺受。这时候称呼起花正茂的名字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半点看不出尊敬。
范进道:“他为什么打你?”
“孩儿入学之后,初时对孩儿尚可,只是说孩儿没规矩,不懂礼数,要从头教起。所以不许孩儿与义父亲近,说是既已经入了花家族谱,就得知道自己姓什么,该做什么事,不许坏了花家体面。随后又问孩儿,爹爹到底是怎么死的,死前是否留下什么东西。孩儿一切据实回禀,花正茂只是不信,连问了几次问不出究竟,便用戒尺来打。便是眼下这个样子……义父,孩儿知道要是在义父身边,会给义父惹来麻烦。但若是回去,早晚怕是要被他们打死!求义父收留孩儿和娘亲,不要让他们把孩儿打死,把娘亲卖掉。孩儿做牛做马,报答义父恩典!”
范进阻止了他再次下跪的举动,让他趴在床上,自己从药箱里拿了活血药出来,为其涂抹伤口。花家人打人的手段很厉害,这些淤伤对人的损害不小,除了上药,接下来还要找郎中做进一步诊断才行。范进一方面对于花家人的心狠手辣而愤怒,另一方面,也从中嗅出了几分别样味道。
自己送灵回乡的事,看来是做对了。不是所有人,都希望这件事快点结束。花家这种乡宦,没有必要参与到朝堂中事,即便花正芳死的比较可疑,以花家当下的势力,也只能认倒霉。这次敢穷追究竟,自然是背后有人支撑,再想到胡执礼与花家的关系,背后之人是谁,就只能说昭然若揭。而这里有没有京师方面的授意,就只有天知道。
花继荫确实对父亲死亡的细节一无所知,倒不怕他说什么。但是如果有人诱导这个孩子乱说什么,局面就不好控制。即使花继荫不求,范进也想到要把他控制在自己手里,至少要保证他不必被人利用成为对付张居正的一枚棋子。
他心里想着,手上不停,为花继荫敷着药膏,问道:“那你娘的事又是怎么回事?谁要卖她?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是大娘!那老东西!”
上药的过程并不舒服,即便是这些伤没有明显的伤口,但是活血药敷上之后,身体还是阵阵的疼痛难忍。花继荫只牢记着范进男子汉流血不流泪的教导,紧咬着牙关不叫,这时借着喊出这个名字的当口,终于把所有的疼痛与不满,在这一声吼叫中发散了开来。
“那老东西,要把娘卖给一个收茶的客人。这是孩儿听社学里人说起的。他们私下议论,孩儿都听到了。娘身在他们控制之中,无力抗拒,孩儿现在无处求救,只能求义父想办法搭救娘亲,不要让她被卖掉。”
“花家的财富还不至于到要卖人来求生存的地步吧?贾氏这么做,有些过分了。”
“是啊,本来就是故意的。那老刁妇的就是看娘不顺眼,仗着自己是正房,就百般欺凌娘亲。孩儿虽然不许与娘见面,但是从学房同学的嘴里,还是能听得一鳞半爪,心内如同刀割。可惜孩儿也做不了什么,只能求义父做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