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注视着杯子里剩余的别卢契特酒,只余下一点的深绿色酒液填在无色的玻璃杯里,仿佛一片薄而通透的祖母绿。
“……人是救下来了,但是脑死亡不可逆,目前再没有其他线索了。先生,明显背后是他们在动手脚,我们——”
“我们有证据吗?”
男人打断跪在下首的少年,窗外一束银白色的光照进来,恰好在那只放在案几上的酒杯杯沿上打了个折,直直刺向少年,照亮了他额前密密麻麻的冷汗——他因男人的打断惶恐极了。
依旧倚坐在扶手椅上的男人轻声笑了笑,道:
“我说过,他们的事,我们管不了,也管不得。”
腰背挺直的少年咬了咬嘴唇,既不甘心,也不情愿,“难道我们就这样任由他们吗?先生,我们这一年多总不能是做无用功!”
“‘无用功’?”
男人的语气好像有了些微妙的变化,少年似乎也听出了他隐含的不满,急忙补救:
“先生,我不是抱怨,不是不满!我只是……我只是觉得可惜,毕竟我们已经牺牲了这么多,如果就这么抽手,之前的付出……”
“‘我们’?”
少年的腰背因男人再度以反问语气吐出的这两个字猛地垮下来,他匍匐于地面,声音不住打颤:
“请先生责罚!”
徕霓区是没有夜晚的,做皮肉生意的城区,夜晚相当于它的白昼。
男人从扶手椅上站起身,戴着手套的手掌拍了拍酒红色的椅背,他顺着折在酒杯上的那束光望出去,目光徘徊在缤纷绚烂的霓虹里。
面容上的黑雾遮蔽了男人的神情,但他背影隐隐透出的萧索却无法掩饰。
他问少年:
“对你来说,付出身体就是难以接受的惨烈牺牲了吗?”
跪倒的少年没有答话,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着,像是回忆到了什么不好的事。
“回答我,我不相信你连这点勇气都没有。”
“先生!”少年保持着匍匐的姿势,“您答应过的!您答应过的!”
他的声音越来越高,到了最后和愤怒的喊叫几乎没有区别,只是带着微不可察的哭腔:
“对您来说,我付出的可能什么都算不上!但是对我来说,先生!我已经把所有可以付出的东西都奉上了!”
“到了这种地步,您如果还是不满意,还是下不了决定,先生,请您干脆让我去死好了!我现在活着!比死了还要痛苦!”
男人仍然背对着少年,欣赏着窗外忙碌的夜景,旁人的痛楚似乎对他无法施加一分一毫的影响,他完全没有安抚少年的意思:
“去领叁十鞭,二十四小时以后再进医疗舱。”
少年身子一僵,他用力擦掉脸庞上的眼泪,闷闷应了一声“是”,随即像是无法再忍受这种屈辱似的,羞耻地起身,匆匆退下。
不回头的男人盯着通行管道里来来去去的身影——
有些人在徕霓区待得太久了,久到仅仅是瞥见这样模糊的残影,他的脑海里就能不假思索地浮出对应的姓名。
她举着一盏灯,鹅黄色的灯焰溶在一片浓郁的黑色里。
少女显得有些怯怯的,绿眼睛瞪得大大的,面上流露出几分困惑。
他于是开口唤她:
“琼。”
她立刻循声望来,喜悦也倏地跃上她的面容,一双眼亮晶晶的,“先生!”
他注视着欣喜的少女,恰似不久前他注视着杯中的残酒。
“你找我?”他问她,他设置的屏障不仅阻挡了旁人探查他的神情,还更便于他窥探旁人的神态。
她现在很兴奋。为了什么呢?
“是的,先生,我找您。”
他并不明白她的态度为什么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发生如此大的变化。昨天她还明显十分忐忑紧张,尤其在他特意给她看了投影之后,她应该对他是很抗拒的。
可她却主动来找他——这个声称名为“琼”的女孩,也许比他猜测的还要复杂。
她举着灯走过来,一只手虚虚拢着灯焰,强盛的亮光蔓在她的手心里,她血液的红色因强光隔着肌肤透出温暖的粉红,十指纤纤,像是一朵初春迎着料峭寒风绽放的花。
“您能把灯打开吗?这里太黑了,看不清脚下,我怕冲撞了您的东西。”
他的卧室做过特殊的处理,哪怕是位于徕霓区的亮如白昼,只要他不按下灯的开关,这里就会浸入一片混沌的漆黑。早已习惯的他不需要灯光也能在此生活无碍。而她,哪怕是端来十盏同样的灯,也不可能有他十分之一的如履平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