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芩道:“夫人,姜先生他……”
盔甲君抬起头来,眼睛微润,朝她摇了摇头,夏芩后面的话便咽了回去。
老夫人模模糊糊的目光看过来:“怎么?”
夏芩:“没,我就是想告诉夫人,人经过生死大难后,魂体会变得不全,有的人会忘记以前的一些事情,有的人会迷失很长一段时间,尊夫没有早些来,不是他不想来,而是他……迷失了……”
而且一迷失就是六十多年……
比一个甲子还多,人生来往一轮回,让她这个经常与鬼鬼打交道的人都无法想象……
老夫人点点头,眼眶微微泛红:“老妇知道,先夫是个有情有义的人,所以老妇才心甘情愿守了这么多年,临死前还能听到他这么一句嘱托,”她微微一笑,难掩凄凉,“老妇值了……”
夏芩不知道该怎么说,因为无论怎么说,都显得空泛和潦草,整整一生的等待……没有一句语言可以安慰这份沉重。
那边,盔甲君依然捧着老人的手,低着头,声音微哑:“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生死天堑,白发红颜,当这一切真正横亘在人的面前,那强烈的对比,是如此让人惊心和心酸。
夏芩道:“这么多年……夫人就没有想过……令夫的情况,即使没有确切的消息,也应该可以猜到的,夫人其实有机会……”
老夫人苦笑:“我虽不是世家女子,却也是从小读着女戒长大的,即使不能对着一个人从一而终,也不能先后嫁了他们兄弟两个后,再厚着面皮嫁第三家......”
兄弟两个……
夏芩心中又是一惊。
老夫人幽幽叹息:“但谁又能想得到,老妇至今还是处子之身?”
震惊一波接着一波,这一次她再也无法掩饰自己的表情,看着面前的老人,瞠目结舌。
老夫人看着这样的她,淡然一笑:“想不到是么,其实谁又能想的到呢?”
谁又能想的到,那个骑在马上腰背挺直、意气风发的男子,那个把她娶进门的男子、那个在半道上击退劫匪、隔着轿帘温声安慰她的男子,竟不是她的夫君,而只是她夫君的弟弟呢?
在这个世上,总是不乏这样荒唐的事情,兄长不在家,弟弟便代兄长把嫂子娶进门。
不是没听说过这样的事,只是她做梦也不会想到,有一天这样的事情会落到自己身上。
夫君在行伍之中,于是娶亲的一切事宜,托媒、聘娶、迎亲都是由别人一手操控,从始至终,那个本该是主角的她的新郎的男子,倒像一个与之无关的彻头彻尾的外人。
洞房花烛夜,她一个人坐在房中,听着外面的宾客喧闹,只感到一种无法言传的孤寂和凄凉从心底慢慢升起,渐渐蔓延到四肢百骸。
冷,很冷,很害怕,所有灯火、笑语、温暖,都在彼岸,与她无关。
她知道了,那个迎娶她的男子,那个与拜堂的男子,竟不是她的夫君。
可知道了又能怎么办呢,她紧紧地抱住自己,像一个身处孤岛中的女子,四面都是茫茫海域,只有她一个人,一个人,惶然地面对这未可知的未来。
本以为最糟糕的事已经莫过于此,谁知道并不,最糟糕的还在后面。
半年后,她的夫君终于回来了,却是连他们的婚房都未进,连她的面都未照,便和家中大吵一场,愤然离去。
夫君坚决不肯承认这门婚事,不肯接受家中的摆布,他自己已有心上人,他要和自己的心上人携手到老。
她像一块灰暗背景上的一斑灰暗的焦痕,是那么黯淡和不合时宜。
两位老人也气,也骂,可是到了最后,便成了一种无奈的妥协。
夫君常年在军旅,职衔日渐升高,没有多长时间,便已是统领一方的威武将领,什么样的气能敌得过骨肉亲情和身为父母的骄傲呢?
时间长了,即便是对她心有怜惜的公公婆婆对她也是无可无不可了。
她就像一件别人随手掇来便弃之不理的物品,日复一日地蜷在角落里蒙尘发霉。
没有人想到,她也是一个人。
可即便是如此,她也卑微地奢望着,或许有一天,她的夫君会意识到她的存在,会来看她一眼,让她的一生不再那么孤清和凄冷。
可是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却是那个本该和她结成同盟的男子,本该为她遮风挡雨的男子,掐断了她最后一丝幻想,给了她致命一击。
他和那个女子住在一起了。
他让那个女子怀了他的骨肉。
消息传来的时候,她看到公婆脸上掩饰不住的兴奋,是啊,只要能抱上期盼已久的孙子,儿子的哪个女人生的又有什么区别呢?
甚至婆婆还委婉地向她提起,想把那个女人接过来照顾,毕竟行伍之中不如家里。
“以后你们就是姐妹了,要相互照应,你也需把量放大些,不要计较什么名啊份啊的,一家人和和睦睦才最重要。”
婆婆对她如是说道。
她的心神一阵阵恍惚,浑身止不住地微微颤抖,耳边毫无征兆地爆发出一声兔子的尖叫。
你听过兔子的尖叫么?
只有濒临死亡时才有的绝望的尖叫?
她听过,在她还是孩童时,所以从此她再也不吃兔肉。
现在,她又听到了那种尖叫。
她微微颤抖着向婆婆告辞,微微颤抖着向自己的院子走去,就这么一小段路,她竟然走错了,转来转去转到了花园中的水池旁。她看着水池中的水,神识有些模糊,她为什么会在这里,她和这里有什么关系,没有,什么都没有,从头至尾,她都是一个误闯入别人家里的懵懂客……
离开吧,离开吧,离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