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年少时就没少微服出巡,那时候让魏东亭陪着四处溜达,在京城里文人雅士的聚会之地也是常客。
康熙如此好记性,施愚山心下暗暗佩服,忙又笑道:“他倒常来信的,昨日还接到他一篇文章。此人时运不济,至今尚未中举。”
“哦,是诗吗?”康熙不禁笑道:“可带着?”
施愚山怔了一下,忙从靴子里抽出一封信,双手捧过去。
康熙接过笑道:“你随身带着,必是好的了,朕带下去看吧。”
刚巧隔壁就坐着王夫之,康熙虽然未见过此人,但是也算是久闻其名了,走到他跟前,王夫之连忙起身施礼,康熙说道:“是王大家,朕已久仰,熊赐履评论你是学无所不窥,于《六经》皆有说明。洞庭之南,天地元气,圣贤学脉,仅此一线。”
他与顾炎武、黄宗羲并称明清之际三大思想家。其著有《周易外传》、《尚书引义》、《永历实录》、《春秋世论》等书。可惜曾经一直致力于反清复明,后来敬太妃不知如何被选中入宫之后,王夫之虽然不明目张胆的反清了,但仍然不肯在朝为官,宁愿归隐船山,著书立说,而且与这个宫里的嫡亲姊妹几乎断了往来。
以至于建宁之前一直以为王氏是个没有家人的孤女,直到此次见到王夫之的履历才和王氏对上了号。
王夫之连忙说道:“蒙圣上抬爱,熊大人也因爱才之心言过其辞,王某不过是一病叟,于国于家无用,只会发些文人感慨罢了。”
其实王夫之是真跟王氏断了往来,根本不知道她在宫里到底是死了是活着。直到平三藩时,清廷唯一的女将建宁公主名扬天下,有人说起这位公主的出身,王夫之才发现竟是其妹的女儿,而敬太妃在宫里如同透明人一样的存在,如果没有建宁的扬名,王夫之或许一辈子也不知道王氏到底如何了。
康熙打算招来太子让他见见,毕竟是建宁养大的,可是发现太子不在身边,胤禵和胤祉本来假装若无其事地还在替太子遮掩,可惜皇阿玛已经发现他不见了!
胤祉忙用手指道:“皇阿玛,二哥在那边。”
康熙等人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康熙险些要笑出来。
靠北最角落的一个桌上,皇太子单膝半跪在椅上,用小手撕着胙肉,淋淋漓漓一个劲往一个人碗里放。原来,康熙进来,二百余人全都停了筷了,惟独这人正襟危坐,坦然进食,而且这人还有些面熟,皇阿玛带他出宫的时候太子曾经见过,所以便引来了皇太子。
康熙忙快步过去,喝止了太子:“不要恶作剧,难道谙达没教过你?”
不用明珠提醒,康熙也认出他来,此人是汤斌,早在顺治九年就重新应试清朝科举中了进士,出任陕西潼关道员,为了不扰地方百姓,他买了三头骡,主仆各坐一头,另一头驮着两副破旧被褥,一个竹书箱就那么赴任的。康熙三年时,汤斌的父亲过世,他丁忧回家守孝再未复出。
这次康熙开设博学鸿儒科,他也是主动应试的一个,所以当地官员除了派人护送他来京师之外,没做多余的事情,不像是其他被硬压来的限制人身自由,于是便与微服出行的康熙结识了。而且互相欣赏,汤斌也万万没想到这个与他谈文论史的龙公子竟然是当今皇上,而且带着的小孩就是太子。
汤斌离席侍立,含笑说道:“此乃储君爱我。君有赐,臣不敢辞。”
康熙上下打量着汤斌,说道:“最近的气色还不错,想是晕船后遗症已经好了。朕早就想问你,你在江南做官时是因为狱中跑了犯人罢官的吧?”
“是!”汤斌答道:“臣奉职无状,逃犯并非因收管不严,乃是臣故纵出狱。”
康熙好奇道:“此话怎讲?”
汤斌答道:“回主上,那人并无大罪,乃是因为欠了田租,被地主控告。他家中上有八旬盲母,下有襁褓中幼童,拘一人而亡三人,天理难容。臣本着皇上以慈孝治天下,以仁政致王道的训诲,斗胆放肆了!”
康熙听了不禁默然,国法与情理不合,这类案子岂止一件?但汤斌甘冒丢乌纱帽的也要行使他心中的正义,这便难能可贵了。想着,心中不由一动,假如把太子交这样人辅导,还怕教不出仁孝之君?熊赐履虽好,只是太忙,难得分身啊!
思索良久,康熙爽朗地一笑,说道:“若论这事,你也太孟浪了些,就想不出两全其美的法子了?听说你罢官的时候,城中罢市三日,百姓为你筹银相送泪洒当场。可见你是个清廉之人,国家需要你这样品德的人,可是偶尔你也要知道变通一下呀,你好自为之吧!”
说罢,便带了皇太子和两个阿哥,对众儒士微笑点头致意,徐步出了体仁阁。
让人将阿哥们送回上书房,康熙这才到了保和殿,让把彭学仁叫过来见面。
因为外面下着雨,之前他一直在雨中跪在乾清宫的御街前,彭学仁的身上早已湿透了,秋寒夹着雨水侵入身体,他看起来倒是很僵硬,不知是冻傻了还是想着应对皇上问话对周身的寒冷全无所觉。
康熙见他这个样子,问道:“让你在雨中淋着你可觉得委屈?”
彭学仁跪到康熙跟前,以头触地道:“百万生灵尚泡在河水之中,臣只不过是淋了一点雨,不敢道委屈。”
康熙怒地起身,道:“你也知道啊!花园口决堤淹了几十万百姓!知府死了,同知也死了,怎么就你没事?难道你是河道上的官员,河水就格外眷顾你?”
彭学仁含泪禀告道:“他们两个是眼看大堤不保跳河自尽的,我们三人约定好了,由我来回京禀报皇上再叩领死罪。”
康熙深吸了一口气,说:“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彭学仁说道:“当时有五处大堤都开了口子,我和郑知府赶到现场,带着人封堵决口处,本来已经有四处都堵上了,可是最后一处的时候沙包不够用了,实在没办法,治河的役夫们便手拉着手组成人墙,想挡一时半刻,身后的都是他们的骨肉至亲,可是……”
彭学仁想嚎啕大哭,但是在康熙面前只能拼命的忍着,泪水涟涟道:“可是都堵不住啊,又一阵大浪打来,所有开口都冲开了!瞬间淹没了所有人,周围都成了一片汪洋,奴才因为精识水性,被冲到下游三十里才勉强抓到棵树爬了上来,都死了,所有人都死了……奴才拖着这无用残躯也得向皇上复命啊。”他压抑的哭声,弄得康熙心烦意乱。
康熙也没想到情况会这么糟糕,连沙包都不够用了,能说河道不出力吗,他看了看委顿在地的彭学仁,沉默半晌,说道,“你回去吧,新任的河道总督靳辅就要进京了,以后你就到他的幕下办差吧。”
第二天,康熙与几个大臣周培公,熊赐履,李光地等人去游畅春园。一起侍驾的还有一干翰林学士,跟着吟诗作赋附庸风雅。最后,康熙决定将从魏东亭的海关拨银子,将这个园子重新修建起来,给太皇太后做颐养之地。
第三天一早,康熙就开始投入工作,亲自批阅博学鸿儒科的试卷。
周培公来的时候,养心殿中静悄悄的,康熙拿着一张名单,皱着眉头正在沉思,案头推着三叠卷子齐整放在一边,下头熊赐履和明珠索额图三人都端坐在木机子上静等康熙垂问。
康熙听见帘响,一转脸见是周培公进来,便笑道:“周培公来的正好,王夫之的卷子是你收存的,是不是失落了一页?”
周培公忙答道:“回主上的话,王某只写了一首诗,一篇议论,《璇玑玉衡赋》竟没有作,所以少了一篇儿——这事何等重大,奴才焉敢草率。”
康熙对熊赐履说道:“怪不得你没有将他放到第一二三等当中,朕还以为是错漏了呢!”
熊赐履说道:“不只是王夫之,其他人也有各种状况,有的是押错韵,有的是不知避讳……问题层出不穷。”
康熙拿起一摞试卷说道:“这些卷子有错漏试题的,有模棱两可的,还有含沙射影,他们是识穷天下的当代大儒,学问自然是顶好的,怎么会犯这些低级错误,看来他们这是觉得自己被迫来应试,向朕表达不满呢。”
坐着三人忙站了起来,康熙说道:“你们坐着坐着,朕并没有动怒。只是,这卷子答成这样,若是取中了吧,他们会笑话朕连这点问题都看不出来,根本没有实学。若是按照卷子的问题发落,那可能最出名的人都要落了榜,天下人谁会相信他们的学问不好呢?而且这次博学鸿儒科只能收下一些二等人才,又违背了广纳贤才的初衷。他们待朕的用心是何其刻薄,看来只用一场考试不能让他们就范呀。”
这话也让一众老臣很闹心啊,朝廷和皇上费了这么大的劲儿,这些前朝遗老们,怎么就这么能找麻烦呢?!
明珠气愤地说道:“这些人的居心真是相当险恶,这就叫不识抬举!依臣之见,就把他们的试卷原封不动的都抄在邸报上,刊印各省,就让天下人看看,这所谓的鸿儒们都是什么水平,他们既然不怕丢脸,皇上何必为他们遮掩。”
索额图说道:“奴才觉得明珠说的有理。”
熊赐履很想在一旁想拦着,怕康熙一时气愤真的照着明珠的方法去办,连忙说道:“皇上,老臣觉得他们越是这样,皇上越不能上了他们的当啊!印在邸报上是一时快意了,可是这些人就又散落回了民间,取中的当真都是二流人物,岂不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