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呃,”最后她小声地说:“我……我是来问问你,那个是什么声音?听起来……怪吓人的。”
龙侧着耳朵听了听。“吱嘎——”尖锐、可怖、摩擦、而巨大。像怪兽在呼吸,在移动,在幽深的夜里,释放它的威仪。
“是那个湖的冰化了,浮冰们在互相碰撞。”他说:“春天来了。”
第66章
贝莉儿她始终不太明白, 冰在融化为什么会这么吵呢?难道不是安安静静地受热化开, 然后变成水流融入大地。是了听说春天化雪会有山洪, 也许要准备好应付一片狼藉的森林, 但洪水的声音和这种尖锐到难以忍受的摩擦声当然一点都不一样。
总之这和贝莉儿想象的完全不同,刺耳到抓狂的尖鸣断断续续响了一晚上, 吱嘎吱嘎,哗啦哗啦。天亮后她好奇地牵着龙去湖边看新鲜。雪真的都化开了, 空气中越来越寒冷的温度, 湿气仿佛能渗进身体里冻得人瑟瑟发抖。地上松软的雪全凝结成了冰,有的地方化到露出黑色的地面, 几棵嫩绿的草长出来, 除此之外都是泥泞,脏兮兮的冰块沉在土里,一脚一个打滑,稍不注意就要跌得四脚朝天。
贝莉儿好悬没摔跤, 小心翼翼一步一个脚印走过去。他们还没走过去的时候就能听见远处巨大的轰鸣, 哗啦——轰隆隆隆,伴随刺耳的摩擦。声音越近越是复杂,也越是巨大。玛利多诺多尔说:“是山上的雪掉到了水里。”
贝莉儿问:“这么远的声音也能传过来吗?”她竭力避免看他的脸,也不知道自己这样闪烁地躲开他的目光他会不会发现。贝莉儿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龙在清澈的日光下仿佛也能闪闪发光, 他当然一直都在闪闪发光不是吗?她掩饰地看向面前的湖。
巨湖是一望无际的, 如果要说有山,那大约就是地平线上云雾缭绕的那一座山峰。龙好像并没有发现人类那点莫名其妙的小别扭, 他解释:“很开阔,声音传得远。”
他们走到了湖边。现在的湖完全变了样子。和秋天平静如蓝水晶的湖面不同,和冬天悠远如冰穹的湖面也不同。整个湖像是经历着蜕变的阵痛,上面布满碎冰,一望无际的水里载浮载沉的是看上去白得非常不干净的碎冰。大的有几十米宽,小的就是拳头的大小,被暴涨的水流席卷,漫无目的地浮动着撞击。吱——冰块擦过的时候,此起彼伏的刺耳的摩擦声。它们有的会裂开,于是这难以忍受的声音就更加地巨大。
失去了那种纯净的白美,冰在融化,湖水被映衬得像是黑色的,倒映着天空的云,黑得像是洪水后凄惨的烂摊子。
贝莉儿张着嘴,她觉得这和她想象的有点不一样。雪后的样子看上去……怎么这么肮脏?玛利多诺多尔疑惑地问:“这有什么好看?”
贝莉儿也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看的。“我没见过……就,想看一下。”神秘的冰化的光环在认知中褪去后,这处景象看上去比想象中……失色多了。很冷,地上到处都在化雪,踩一脚都脏兮兮的,混满了雪和泥。贝莉儿很爱惜自己的皮毛,一路纠结地拎着下面在走,就算这样也踩了一脚泥哭唧唧。她费了那么大劲做出来的皮啊!简直心痛欲死。人类不打算再在这里待下去,正想说“回去吧玛多”,龙微凉的手指头突然伸到她脸上。
空气中太冷了,就连他凉凉的手指头感受起来似乎也是温热的。贝莉儿猝不及防,脸轰地一下烧起来:“玛玛多,”她结结巴巴:“你做什么。”
她别着眼睛,还是不敢看龙,目光斜得都快脱出眼眶了也没用,玛利多诺多尔绚丽的银发垂在她面前,就连藏在披风底下搓洗干净的手指头突然也烧起来了。
龙没有发现,他越凑越近,观察她的面色,贝莉儿本能地想退,被龙拦住:“莉莉你要掉下去了。”口气平淡得很寻常。然而贝莉儿的心狂跳起来,刺麻麻的舌头触感好像还黏在手指上,一口一口地舔,刺到觉得有点干干的,又发痒,一直痒到心底。还有脖子上的湿热,匆匆装着洗脸擦了一把,怎么无论如何都觉得没有擦干净呢?贝莉儿总有错觉怀疑,如果摸脖子上的话说不定还能摸到牙印。
玛利多诺多尔开始只想试探人类的温度,然而小花突然变成了红花。他愣了三秒钟急起来。“莉莉为什么热起来。”可他仍然不知道怎么样才是算生病的。他将额头凑到她的额头上,就像从前人类为他做的那样,他注视着那双近在咫尺的玻璃似的可爱的圆眼珠,圆眼珠和上面遮盖的可爱的睫毛汪汪地颤抖,不敢注视他。龙愣一下继续凑近想看眼睛:“……莉莉不舒服吗?”
卧槽你个傻龙!白痴!满脸写着拒绝接近你还过来干嘛!憋不住“啊啊啊啊啊!”贝莉儿几乎是贴着他的鼻子嗖地蹲下了捂着脸!“等等等等我缓一下!……”
心跳得好快,她捂着鼻子觉得血管都要爆开了,皮毛沉在一团泥巴里她心痛得想哭,最可恶的是龙看起来一点都没有自觉发生了什么事。他在她头顶安静三秒,然后把她就这么用蹲着的姿势抱起来,当然了,他力气那么大。他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于是直接把她举起来看着她的表情要眼睛对眼睛对话:“莉莉?”
于是贝莉儿便没有准备地对进一双担忧的银眸。
美丽的龙,美丽的眼睛,雪白的皮肤和鲜红的唇,光看他的样子也知道他不是凡人,如此耀目的美貌,就算他的脸上还有黑斑,那又怎么样?没有任何东西能让他的光辉失色,玛利多诺多尔是一头翱翔于天的巨龙,当他降落下来看着人类的时候,谁知道那是不是只是一时的回眸?
那双善意温柔的眼睛还看着她,长久的时光中是不是只有这一次相遇,清浅淡漠的回眸突然在贝莉儿眼中燃烧起来,这一瞬间,燃烧起大火。“莉莉你生病了吗?”龙得不到她的回答于是追问:“你生病了吗?”
没有。她愣愣地摇头,还捂着鼻子,寒意凛冽的风里,她看着他,他睡着的样子和他醒来的样子完全都不一样。明明是一样的,贝莉儿突然想,哪里不一样呢?他美丽的银发,他美丽的脸,他坐在她床前看着她,他站在树林中看着她。冰在融化,耳边轰隆隆的巨响,春天来了,时间原来不是停止的,一直在前行。这个冬天要过去了,她突然红了眼圈。
“没有。”她含着眼泪笑起来地朝他伸出手,龙便将她抱住,圈在怀里。微冷的怀抱,安全得让人舍不得离开。“如果你冷的话,我带你走回去吧?”她抓着他的头发点点头,突然在他怀里靠着,依赖得像个幼崽。
或许她是不舒服,玛利多诺多尔不明白,他认真地把皮毛罩在她头上,把她抱回小木屋。烧好的水放着温着,端来洗了脚,洗了脸。人类继续按原本的日程做自己的事,切菜做饭砰砰咚咚,她看起来并没有什么不同,还是笑着递给他东西,食物和碗盘,监督他干活,生气起来也要瞪着眼睛,凶巴巴地把他赶到另一边的宝石山去,一点都不在乎他是头能一口把她吞掉的龙。
生活似乎一如往常地吵吵闹闹,然而玛利多诺多尔说不好怎么了,他总觉得,她不开心,她看起来有一些心事,人类不知不觉地在回避他的目光。玛利多诺多尔不喜欢这样,可他也不知道应该怎样做。他试着问:“莉莉不开心吗?”他想弄清她怎么了,然而人类永远快快乐乐地带笑地回答他:“没有啊!”
第四天的夜晚他们照常吃过晚餐,收拾收拾,洗脸睡觉。远处巨湖尖锐的冰裂声还在骚扰,玛利多诺多尔有些抱歉,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抱歉。“或许还要两三天的时间才会变小。”贝莉儿躺在床里蒙着头发呆,她严重睡眠不足。冰块的声音快把她的头都钻破了。最开始还可以忍,忍到后面突然会觉得很幻觉,整个脑子都跟着数那几声尖锐,叫一下心跳跳一下,然后暴躁得想打人。
人类在刻意掩饰自己的失眠,龙走过去,坐到她床边。他能感受到她呼吸突然断了一下,紧张的停顿。玛利多诺多尔不明白为什么,她不喜欢他靠近吗?为什么突然这样?他问:“莉莉?”
她闭着眼睛装睡,没有理他。玛利多诺多尔犹豫一下,试探着倾下身:“莉莉?”他的银发垂荡下来,和溢出藤床的兔皮毯混在一起,柔美地向下流去。他想触摸她的脖子,曾经他做了很美的梦,梦里她舔了他,温暖的温度和香气,她和他一起在宝石里睡着。
玛利多诺多尔不确定这是不是真实的,他醒来时抱着的毛皮是她的,是因为他在梦里抱住了她,她生气吗?没有收到合意的礼物就被按倒了,确实应该生气,玛利多诺多尔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贝莉儿又不肯将自己到底喜欢什么告诉他。
龙试着将脖子贴上她,感受她突然屏住的呼吸,窗外的冰裂暂时告一段落了,寂静的空气中,有心跳突然加快。
“莉莉,”他问:“你睡不着吗?”
贝莉儿叹了口气,还是睁开眼睛。“嗯,睡不着。”她说。扭了扭身体正过来,玛利多诺多尔抬起一点身体注视她,温柔的黑眼睛和安静的银眼睛在火光中对视,没几秒钟,黑眼睛闪烁着移开了目光。他问:“莉莉在想什么呢?”
贝莉儿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她看着龙,好像这样的时光是永恒不变的,在小木屋里,永远凝固下去。贝莉儿那一瞬间想到很多,她当初答应过春天会离开……可他们的问题难道是离开吗?贝莉儿也不知道。她突然很难过,又害怕而恐惧。和龙在一起的时光,太美好了,她不能想象离开他。
可是他们当然不能永远在一起。冬天的小木屋也不过是个梦境,雪化了以后,巨龙和人类短暂的交集,会不会就这样一掠而过?贝莉儿不明白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她甚至不敢试图去理清这个状况,而只是在掩饰的笑容里,徒劳地试图粉饰太平。
她只是很害怕。越发现自己爱着龙,她越是害怕。这种陌生的眷恋似乎很早以前就出现了,潜伏着、埋藏着,一直视而不见着,然后,在宝石山上的梦境里,在龙天真友好的舔舐里,在湖边冰冷的风里,突然破土发芽。
她摇了摇头:“不为什么。”
“你很难过。”
“没有难过。”她想着:“因为……很害怕。”
“怕什么呢?”
“不知道。”
“我担心你。”
“嗯。”她露出一个很难看的笑:“谢谢你,玛多。”
玛利多诺多尔沉默了很久,小花的元气突然就这么消失了,他不知道要怎么办。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甚至对此有点儿气愤——他是不是不够可靠?为什么她的心事不能向他诉说?龙想了很久,久到人类闭上眼睛想继续努力地睡着,他知道她没有睡着,静悄悄地,将脸倾下来,像个孩子,贴她的脸。
“莉莉,给你讲故事好吗?”
听说人类的幼崽,讲一个故事就会睡着。玛利多诺多尔至少希望她能睡着。人类是需要睡眠的,至少睡着的话,梦里不害怕吧?“讲一个故事,你会睡着吗?”他问。
贝莉儿:“……”她觉得这是不太可能,但龙的目光那么殷切,深夜中一阵刺耳的划破音中,人类低声咳了咳。“那、那你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