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长卿出门就吩咐身边的永福红儿,“把阿宁阿白叫过来!”
夏文追上赵长卿,握着妻子的手,一直拉她回了房,叫小丫环端了茶水来,道,“你先喝杯茶,消消气,我定不叫你受委屈。”
赵 长宁苏白已经闻信过来了,新媳妇认亲行礼之类的事,是夏家的事,他们不好掺和,正商量着出去逛逛,一听此事,赵长宁先臭了脸,握着拳头问夏文,“你给我句 准话,你们家是打算怎么着?千里迢迢的哄了我姐跟你回来,你就这样叫她受委屈!”夏文敢说一句不中听的,赵长宁已经打算砸他个满脸花。
苏白从来不是一言不合转身就走的性子,道,“就算回边城,也不能这样不明不白的回去。夏家先得把这事给我们个交待!”
夏文得先跟两位内弟说好话,道,“阿宁阿白,你们先到里间陪你们姐姐坐会儿,宽解宽解她,我去给她讨回公道。”
夏家两房都过来了,夏二叔道,“这侄媳妇刚来,也怪不得两位小舅兄生气,我也气,家里把孩子惯坏了,叫她冲撞了侄媳妇。”
赵 长宁根本不领情,道,“我听说你们夏家都是念书的人,表姑娘是被惯坏了,你家姑太太还这样闹不闹的自抽耳光,我也是秀才,倒是头一遭见这西洋景。她不是抽 自己,她是知道我姐姐远嫁到你们青城县,娘家人都离得远,这才欺负她!这幸而我还在,这要是我回了边城,更不知我姐姐受多少委屈!”
苏 白接着道,“这些话也不必在这儿说,我已叫赵五叔去你们族长家要个说法。既养之,则教之,表姑娘养在你们夏家,她既不知礼,就不要叫她出来见人!以往在边 城,只知亲家老爷、亲家太太是好的,武兄弟也同我们合得来,我家才应允亲事。图什么,就是图夏姐夫的人品。这来了青城,又听说青城夏家的名声,原以为是知 礼为善的人家,不想倒这样会刻薄媳妇。叫你们族长过来,评一评这个理!”
赵长宁继续道,“只不知你们族长公不公道,永寿,拿着姐姐的帖子把县太爷也叫过来!连皇帝老爷圣旨里都说我姐姐卫国有功,贤淑德惠,你们在我面前就这样藐视欺负她,你们也欺人太甚了!以为我们赵家没人吗!”
夏老爷夏二叔轮番的跟赵长宁苏白说好话,便是不想把事情闹大。夏二叔道,“阿文,你也劝一劝两位小舅兄。”
夏 文沉了脸道,“阿宁阿白说的原是没错,在边城时,日子虽辛苦,一家子倒和美,我与媳妇结发大半年,脸都没红过一回。她是什么样的人,二叔二婶不知道,父亲 母亲是知道的。何曾有半点对不住咱家的。如今刚回老家,就生出这许多的不是。我知道姑妈的心思,无非是看媳妇身上有诰命,便要拿捏她。这些内宅的事,本不 该爷们儿管。如今我也是成亲的人了,难道看着媳妇受气?姑妈辈份虽高,可对错总有个分明。媳妇在边城,有产业有娘家有亲戚有故旧,舍了这些跟我千里迢迢的 回来,我若是连这点小事也护不住她,就枉为男人了。对就是对,错就是错,今日不把族长请来说个分明,别人只当表妹头一天见表嫂便呜哇跑出去,姑妈又这样自 抽耳光,若不在族人面前说个对错,媳妇以后还不知被人怎么讲。父亲二叔也是眼见的,劝阿宁阿白莫恼是应该的,只是不该劝我忍气吞声,我忍不了这气,也不能 忍!我不能叫媳妇背这现成的黑锅!夏武,你去族里看看,若赵五叔有不清楚的,你在旁跟着描补描补,务必请族中管事的过来。”夏文非但没劝赵长宁苏白,他还 把夏武差出去了。
夏二叔要拦,夏武一猫腰跑了。
“夏姐夫这话还算明理。”苏白稍微歇了口气,道,“贵府姑太太的品格,真是叫人大开眼界。你们也不必急着劝我们,贵府姑太太都能自抽耳光,听说你家老太太年岁也大了,还是去瞧着老太太些,一时有个好歹,就都成了现成的屎盆子往我们头上扣了!”
赵长宁道,“一哭二闹三上吊,我们年纪小些,以往只听过,倒未见过,这回真是长了见识。还是你们这书香人家,就是手段多。像我姐姐这样老实的,叫她这样干她都干不来,嫌恶心!”
夏 太太夏二太太在里屋劝赵长卿,无非就是说些车辘轳话。夏二太太叹道,“胳膊折在袖子里,姑太太就是这么个脾气,你是念过书的人,且有涵养,这事是姑太太和 表姑娘不对,可闹大了,别人还是得说你新媳妇的不是。侄媳妇,这话虽不中听,却是二婶子我的真心话。我也是过来人了,姑太太好强,你问问你婆婆,我们妯娌 两个,哪个不让着她。她就是阴阳怪气的脾气,只当没看到就罢了。”
夏太太叹口气,“这日子,倒不如我们在边城痛快。”
夏二太太道,“大嫂,我这正劝侄媳妇呢,你怎么倒说这样的话。”竟来拆她的台。
“这 也是实心话。”夏太太道,“我这几年在边城也看开了,以往在家里,丫环婆子的也都有,却是天天生事,不得太平。到边城生计艰难些,我也去外头揽了活干,我 浆洗衣裳,玉姐儿做些手工,武儿跟他爹替人家书铺子里抄书,阿文去外头采药。纵无山珍海味,一家子粗茶淡饭的,边城人率直,都很好相处。后来阿文做了大 夫,娶了媳妇,一家子一条心的过日子,格外有滋味儿。”
“他婶子,咱们妯娌这么些年,以往也没有呛呛过,可有些话,有些事,还是 咱们自己知道滋味儿。给老夏家生儿育女这些年,没功劳也有苦劳,眼瞅着儿女都大了,我也累了。”夏太太疲惫的叹口气,道,“今天叫媳妇忍了,明天后天,哪 里还有个头?咱们是做嫂子的,没法子,姑太太是贵客,受她的拿捏还罢了。我这媳妇是她的侄媳妇,她拿捏了我不算,还要拿捏我媳妇不成?将来敬哥儿难道不成 亲了,咱们这样过了大半辈子,还叫媳妇忍。媳妇忍完了,孙媳妇接着忍,究竟有什么趣儿。”夏太太不是愚人,自己儿媳妇不是个立不起来的,她太明白大姑子的 脾性,那是最司得寸进尺的。这个时候,她不能叫儿媳妇忍。
妯娌两个原来在一处时没少有个摩擦之类,如今这几年未见,夏太太这一番话倒把夏二太太的眼圈儿说红了,拭泪道,“这几年嫂子不在家,我心里憋了多少事还没跟嫂子念叨过呢。”就夏姑妈的脾气,现在就敢挑剔赵长卿,两个嫂子更是从来不放在眼里。
诸 人正说着话,族长家一堆人就来了。族长与夏老爷兄弟同辈,只是年纪大了些,一把花白胡子,人生的也富态。把夏家惊了一跳的是,族长老太太也来了。这也不稀 奇,族长并未出仕,自己有个举人的功名,族长太太是没诰命的。赵长卿是六品安人,族长老太太因次子是正四品大理寺少卿得封四品淑人的诰命,两人都是诰命, 比较好说话。
夏太太夏二太太都出去相迎,将族长老太太往正屋让,族长老太太道,“新媳妇在哪儿,我去瞧瞧新媳妇。昨儿听说你们回 来,文哥儿娶了媳妇,我正高兴。怎么这才头一天,你们就慢怠了媳妇?”往赵长卿屋里来了。摆摆手,不叫儿子们跟,道,“你们男人去别处,别怠慢了亲家。叫 我们娘们儿清清静静的说几句话。”
夏家也是经世大族,族长老太太很些几分眼力,往新房一站,这东西好坏,她就知道。赵家其实家底子不厚,但赵长卿不是个会委屈自己的,何况家里还有几门好亲戚,故此,她手里也颇有些不错的珍藏。族长老太太微微点头,是个有家底的人家。
赵长卿听到有人进来,自椅中起身,夏太太忙给儿媳妇介绍诸人的来历,赵长卿见了礼,道,“原本想着,族中有个懂理的人过来与我分说分说就是。倒惊动了老太太,我实在心下难安。您请到这榻上坐。”
夏老太太听说族长老太太来了,忙带着闺女前来相见。
族长老太太满头银发,盘了个圆髻,插一支白玉雀头钗,身上穿的是湖绸的衣裙,并不华丽,却极考穷。坐在上首榻上,族长老太太望着赵长卿道,“原我想着,你们昨儿刚到,歇一日,今天要去我那里的。不想倒叫你受了委屈。”
赵长卿道,“委屈不委屈的,对错总要有个说法。恐怕五叔和小叔子着急,话没说太清楚。红儿,你跟老太太再把事说一遍。”永福向来掌着她屋里的事,但若论口齿是不如红儿伶俐的。
红 儿便将事从头到尾的说了,她又发表了一通自己的意见,这并不是红儿胆子肥,因有些话不便赵长卿说,她便替主说了,道,“表姑娘真是好大的气派,我们家姑 娘,往日间同将军府夫人、尚书夫人、知府太太相见,谁不赞她知书识礼。如今到了贵宝地刚一天,表姑娘先来说我家姑娘无礼。这事儿真叫人不明白。”
“再 有姑太太,我家姑爷跟她说个道理,究竟没有半句不恭敬的,她便呱唧呱唧的自抽嘴巴,我一个奴婢,纵使没什么见识,也自幼跟着姑娘知道些规矩礼法。她哪儿是 打自己,她是打我们姑娘、姑爷的脸呢?”红儿伶牙俐齿道,“这谁还不知道,皆因我家姑娘是远道来的,故此说什么错什么,做什么也错什么,一来就给她下马 威。这些内宅阴狠手段,外头爷们儿不知道,我家姑娘不知道,我做丫环的却是知道的。如今见我家姑娘不是那等软弱的,就哭天哭地起来,说不得一会儿寻个死跳 个井,我们更是一百张嘴都说不清!”
“老太太、太太都是有见识的人,先给我们评了理,给我们说个是非对错,贵宝地,我们也不敢呆 了。我们姑娘,自幼跟着女先生念书,琴棋书画、诗词礼法,什么不知道,什么不明白。我们家老爷,那也是六品百户之身,我们家老太太、太太拿着我们家姑娘眼 珠子一样的疼爱,平日里半句重话都没说过。就是我们家祖上,那也是五品威烈将军的勋职!若不是看姑爷的人品,怎会舍得她嫁到这老远的地方!以往在边城,事 事都好,这刚到青城县,竟是半日都住不得的!”红儿道,“老太太、太太们别嫌我说话直,我们西北人,都是直脾气,有什么说什么的。如今世人皆跟红顶白,贤 良的人,便有人觉着可欺。知礼的人,便有人觉着软弱。于是,蹬鼻子上脸,心机满腹,步步为营!我们家,大爷年纪小些,十七上就中了秀才!我们家白大爷,十 六上秀才,十八就是举人,后年就去帝都春闱!就是大舅家的表少爷,如今一样是举人!纵使不敢跟贵族这样世族人家比,家里十个舅爷爷,个个是官身,更不必说 叔伯兄弟,出仕者不知凡己!前年太爷过身,帝都彭相爷都派孙子去祭奠!我们姑娘来到贵地,事事尊重,样样齐全,因她性子腼腆,不喜言语,便有人将她视为贫 家宭境之人,轻视欺负于她,就是姑娘能忍,我们做丫头的也不能看姑娘受这样的欺负!”
“幸而两位大爷跟着来了,族中叔叔们一路护送,娘家人都在,便是这般情境,以后的事,真是不敢想,也不必想了。”
族 长太太笑,“唉哟,好个忠心护主的丫头。这丫头调理的真好。哎,也难怪你们生气,我听着,也觉着无礼。”转头便说夏姑妈,“你是回娘家住的闺女,也是这个 年纪,我原想着,人间世理你应该明白一些了,不料你却是不明白的。你那丫头,当时人家赵家不放,你死活要带在身边,还是族里出面让她跟了你。既然你教导不 好她,她毕竟也不姓夏,不好耽搁了,让她回赵家去吧。”
族长太太就是族长太太,一句话就戳了夏姑妈的命门。夏姑妈扑通就跪下了, 刚要哭嚎,族长太太冷笑,“看来这丫头说的不错,你还真是一哭二闹三上吊的上了瘾!罢了,咱们夏家也不敢留你,你守寡,在哪里都是守,回你夫家守去吧。” 一句话压下来,夏姑妈便如同被割了舌头,只敢低泣,半声不敢嚎丧。
夏老太太也坐不住了,跟族长老太太陪笑道,“嫂子,原是小孩子 不懂事,冲撞了她表嫂。我这闺女说是活了这几十年,却是再糊涂不过的。我就这叫莲姐儿过来,给她嫂子赔不是。俗话说的好,上牙还有磕着下牙的时候,何况一 家子过日子,磕磕碰碰的难免的。”说着忙打发凌二太太去找赵莲,又道,“我这闺女命苦的很,若是叫她回婆家,就是不给她活路了。”
族长老太太道,“我听说大妞婆家再知礼不过,你想多了。”老太太不记得夏姑妈的名字,只知是长女,便叫大妞。
夏老太太掩泪道,“知礼也不过是明面儿的,内里往死里刻薄莲姐儿她娘呢。”
族长老太太淡淡道,“哟,原来你还知道刻薄是什么意思啊。”
夏老太太顿时羞愧难当,只得硬着头皮跟苦主求援,道,“莲姐儿是我给惯坏的,莲姐儿她娘的脾气,我会说她的。以后一家子欢欢喜喜的过日子,是不是,孙媳妇?”
夏老太太在家做惯了老封君,拿捏够了两个儿媳妇,便以为赵长卿也是个好说话的。赵长卿道,“我初来夏家,不知夏家规矩章法。无非是长辈们如何分说,我如何听罢了。”
夏 老太太险没厥过去,正遇着夏二太太带着赵莲来了,夏姑妈过去给了赵莲两巴掌,一面哭一面斥道,“你这不知礼数东西,如何敢对你表嫂无礼!过来!给你表嫂磕 头赔礼!”其实夏姑妈自己也想给赵长卿磕一个,只是刚刚族长太太的话把她吓着了,她不敢以长辈身份逼恳赵长卿。
赵莲不过十三岁,一屋子沉着脸的大人,她一进屋就挨了母亲的打,也吓得好歹,往日的暴脾气俱都没了,纵使一肚子的不满也不敢说一个字,只得规规矩矩的跪在赵长卿面前,小声抽泣道,“表嫂,早上是我不对,您别跟我一般见识,我知道错了。”
赵长卿淡淡道,“知道错了就好。你错了,我教你。现在,你还不能指着我的鼻子说话。以后,有哪一天,你父亲强过我父亲,你丈夫强过我丈夫,你强过我,这三样,你做到其中一样的时候,再指着我的鼻子说话吧。现在,是不成的。”
夏姑妈哽咽道,“你再求你表嫂,求你表嫂别跟你计较,咱们一家子好生过日子,你也不想回赵家的,是不是?快跟你表嫂说啊!”
赵莲抽抽咽咽的说了,小小女孩儿,看多可怜有多可怜。赵长卿眉毛都没动一根,红儿怎会任赵莲跪地上搏同情,直接拖了赵莲起身,给她擦擦眼泪,笑,“可别这样,倒似有人欺负表姑娘似的。”
夏 姑妈只得自己跟赵长卿说,“侄媳妇,你表妹是给我娇惯的无礼了,你心胸宽阔,莫与她计较。待往后,我必好生管教她。你就可怜她是个没爹的,真回了赵家,她 一辈子就毁了。就是我,也不过是依着大哥家过几天安生日子。你是个有学问的人,我大字不识一个,一时情急,惊吓了你。”
赵长卿道,“我与姑妈不过先时玩笑,有什么惊吓不惊吓的,就是惊吓了我,您是长辈,我也没一个字的不是的。”
“我 初来贵地,不知贵族章法,极是惶恐,如今方明白,原来各地大家大族都是积善之家。”赵长卿道,“姑妈疼爱表妹的心,我怎能不体贴呢?就如同老太太疼爱姑妈 的心是一样的。我家里也有父母,我父母一样的疼惜我。父母对子女,皆是一样的心。我家乃寻常武勋之家,如今见了姑妈疼惜表妹,我愈发明白,我爹娘生我养 我,不是叫我来受气的。姑妈,这样的事,我经得起,这样的世面,我也见过,只是,我的脾气与常人不同。我家相公是要科举的人,明年八月秋举,我不想他在这 些内闱之事分心。我自己,也不喜欢这些绵里藏针的事儿。有话,光明正大的说。有事,光明正大的干。我得先体贴了公婆、相公、弟妹还有我自己,才能体贴到您 这儿。您别见怪,表妹这是第一次,我不计较。族长伯娘、祖母按族规交待你,你又来跟我说这些话,我能怎么办呢?还得姑妈您给我指条明路。”
夏姑妈其实心里素质不错,人也不笨,只是眼力差些,觉着昨日赵长卿柔顺,便觉她好欺,却不想碰到了硬茬子。夏姑妈早悔不当初,忙道,“我就知你是个有心胸的,你放心,再有下次,不必你说,我也没脸再住下去了。”